L市是雲南邊境小城,氣候宜人,滿城都是三角梅,還未到花開的季節,枝繁葉茂的,一派榮盛。
這個一半人口是少數民族的小城,也是賭石的熱門之地,葉清禾得知這裡最近新開了個賭石場,此刻,她已經在圍觀賭石的人羣裡洽。
離開了北京的她,不再是之前的打扮,雖然穿着依然樸素簡單,可是,一頭長髮梳了起來,在腦後隨意綰成了一個髻,劉海更是用髮箍全部往後箍住,她標誌性的大框眼鏡也取掉了,一張清麗絕倫的臉不再做任何的遮飾,素面朝天,自有一番遠山橫黛蘸秋波的美麗,在男人居多的賭石圍觀者中,是相當惹人注目的。
偶爾,耳際的鬢髮會滑落一兩根下來,她擡起右腕,將它們捋回耳後去,右腕上那隻羊脂白玉的鐲子便會不經意露出來,淡輝瑩然。
這個東西,雲南本地並沒有,雲南出的是緬甸翡翠,但識貨的行家還是能看出這是玉石裡上品中的上品。
來雲南已經有段日子了,大部分的時間跟着穆川學習,深入少數民族生活的地方做語言學方面的調查和研究,瞭解少數民族文化,收集資料,有時候則拒絕了穆川的陪伴,獨自一人在幾個重要賭石城轉悠鈐。
憑着她的功底和運氣,也會不大不小地賭幾次,只不過,每次開出來後轉手就將料給直接賣掉了。
她到雲南的第一天,是付真言去接的機,她那天便和付真言做了一次深談,要他立刻回北京去。
可是付真言那樣的人,又豈是她能左右的?
若在幾年前,可能還會在某些事情上聽她的話,但如今,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幾年的他,行事愈加果斷堅決,也愈加讓人捉摸不透。
他一直陪着她和穆川到了住所,也安安靜靜聽她說了幾近半小時爲人子女爲人兄長爲一家主心骨的大道理,甚至於幫他痛憶過去、分析現狀、展望未來,着着實實再一次領教了她的口才。
待她說得脣乾舌燥時,他笑了笑,“說得很好。“
很好?然後呢?
葉清禾看着他,他就在她的目光注視下走了,還笑着扔給她一句“回見“……
走了!
還回見?
那他是回去還是不回去?
這回見的意思是回頭見,還是回北京見?
後來,她便沒再見過付真言,三天兩頭的會有電話通話,可是,她問他在哪,在幹什麼,他都在那打哈哈,避重就輕。
於是她知道,他必然還在雲南,沒有回北京,並且,還躲着她……
她真的不知道,這個傢伙現在在鼓搗些什麼……
新開的賭石店大液晶屏滾動播放着賭石文化,她的目光在賭石店那些悶頭料上流連,表現出對悶頭料更多的興趣,之前她押的那幾個不大不小的賭也全是悶頭料,風險極大,可是她都小有收穫。
一名工作人員走到她身邊,對她說,“這位小姐您好,我們店還有更好的料,您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來VIP室看看。”
這種情況,葉清禾還真沒遇上過,VIP室?
不過,她原本就是來遇那些不該遇的……
“好!”她毫不猶豫跟着工作人員進了內室。
房間裡空空的,並沒有人,工作人員關上門,便出去了。
葉清禾打量着這個房間,辦公桌、電腦、會客椅,顯然是個辦公室,只是空無一人的,是唱什麼戲?
她的目光落在辦公椅的椅背上……
忽的,身後一聲輕響,有人擒住了她的臂膀,手也被人反手擰住,她欲轉身,卻被一隻胳膊一環,從身後捂住了她的嘴。
她掙了掙,沒能掙脫,就放棄了。
身後那人卻鬆開了她,氣急敗壞地在後面嚷,“你說你瞎胡鬧什麼?就剛纔,如果不是我是壞人,你怎麼辦?你早屍骨無存了!”
她根本就轉過身去,看着椅背上搭着的那件外套,鎮定地說,“付真言,下次玩這種遊戲要把我認得的東西收起來!”
她承認,最初進入這間空無一人的屋子,她還有些緊張,可看見這件外套以後便暗自呵呵了一聲。付真真不是說嗎?她哥哥不講究穿着打扮,衣服磨毛了也不會買一件,可是,如果給他買休閒的夾克他會很喜歡穿……
所以,這件就是他喜歡穿的夾克了?她記得這衣服的扣子在她和蕭伊庭的蕭家裡就掉過一粒,他也找不到釦子掉哪了,雲阿姨看不過去,讓他脫了外套,把全套的扣子都給換了下來,這夾克上釘着的可不就是雲阿姨給縫上去的扣子嗎?
付真言錯愕,也發現了自己的外套,可是仍然覺得是她錯了,怒氣衝衝地抓着她的手腕一揚,讓那隻叫做問情的鐲子在他倆之間輝澤奪目,“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再看看你的樣子!”
他把她推到文件櫃前,發亮的漆面印出她此時的容顏。
“你的眼鏡呢?頭髮怎麼梳成這樣?還戴這麼個鐲子來四處張揚?你是唯恐別人不對你起歹心是嗎?”他劈頭蓋臉地衝着她罵。
她盯着櫃面映射出的她和他的影子,亦不甘示弱,“你是在幹什麼?你告訴我你不回北京在這裡幹什麼?”
他鬆開她,回到辦公桌後面的椅子裡,“你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他知道她在幹什麼嗎?他纔是真正的瞎鬧!“付真言!你什麼都不瞭解!你給我回家去!”
他上手撐在桌上,笑了笑,“要喝水嗎?”
這是又玩起了老一套,顧左右而言它……
葉清禾皺着眉,“付真言!少給我來這套!你真的一點兒也不瞭解情況!我做什麼事跟你沒有關係!這賭石場不是你玩得起的!你回家!聽見沒有!”
付真言搖搖頭,“我玩不起,難道是你玩得起的?我不瞭解?你不說我怎麼了解?那我只能這麼做了!”
遇到這個比石頭還硬的人,葉清禾只覺得無奈,這種時候的感覺,就好像用錘子去砸,也砸不開這塊頑石……
她在他對面的沙發上緩緩坐下來,問他,“付真言,那你告訴我,你現在在做什麼?你覺得你這麼做的意義又是什麼?”
付真言漆黑的眸子篤定地看着她,卻又生出絲絲迷茫之氣來,“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麼,可是,我又不知道我在做什麼……至於它的意義……我相信你會懂。”
若說,此時此刻,葉清禾沒有感動,那是假的,但是,比感動更多的,卻是濃厚的負重感。
當一個人拋棄了所有並且冒着傾家蕩產甚至生命安全的危險來爲你做一件事,那麼這件事所揹負的全部重擔也變成了一種心理負擔,會轉移到你身上,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付真言……”她不知道怎樣纔可以說服他,眼前的他,皮膚黑沉,鼻樑堅.挺,目光銳利,脣線堅硬,下頜也棱角分明。這樣的人,只能給人一個感覺,那就是“硬”……
太堅硬的人,對於她來說,有些疲於應對了……
“付真言……”她垂下頭來,用手輕輕按了按太陽穴,思考着怎麼把話題繼續下去。
“我很讓你爲難嗎?”他問。
“是的!”她坦然承認,“你這真的讓我很爲難!”
他揮揮手,“你大可不必擔憂!我做我的事!你搞你的研究!我們裝作不認識!你看,如果我今天不請你來,你壓根就不知道我開了這麼個賭石場!”
“……”原來,這賭石店還真是他開的!之前她只是疑惑罷了……
那種無力感和壓迫感再度沉沉地壓在她心頭,“付真言!你以前答應過我什麼你忘記了嗎?你承諾過的,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再也不參與跟賭石有關的任何事情!結果你現在在幹什麼?開賭石店?你知不知道這很可能是條不歸路!你現在有錢了是嗎?有錢不是這麼折騰的!你想過你北京的家人、事業和朋友沒有?你能不能有點責任心?”
每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都聽得很認真,跟多年前那個聆聽她“教誨”的不良少年一樣,只是,也就是聽罷了,當年的不良少年早已有了自己的主見和行事方法,靜靜地聽完之後,對她說,“事業?我的事業是從你這兒開始的,沒有你,我的一切都是零!家人和朋友?我當然考慮過!公司已經給了真真和田簡,留下了足以他們生活的錢,然後,我纔來等你,你在天涯,我在天涯。”
“錢?!你以爲有錢就夠了嗎?你是父母的兒子!是真真的哥哥!你想過他們的感受嗎?你爸媽會多麼擔心!還有真真!真真她那麼愛你,你知道嗎?”想起真真在她面前哭紅的眼睛,她就覺得內疚,如果不是因爲她,付家一家人會擁有多麼美好的生活!
提起真真,付真言眼裡閃過深深的愧疚和自責,“原來你也知道了……真真這傻丫頭,跟你說什麼……”
“你不要責怪真真!你突然這麼消失了,真真除了來找我,在我面前哭,一籌莫展,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愛你的,你怎麼可以辜負她!”她是太急於勸說付真言回去了,所以沒經仔細思考,該說的不該說了都往外說。
付真言聽了,臉色便有幾分暗沉,“這件事和真真沒有關係!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在你心裡只把我當普通朋友,可能因爲我出現得太頻繁,還會給你造成一些煩惱,可是,你也沒有必要把我推給別人!我早對她說過,她在我心裡只是妹妹,我永遠也不可能和自己的妹妹發生不應該發生的事,所以,你可以拒絕我,但是不要把我跟真真扯在一起,我是她哥哥,姓同一個姓的!而且,清禾,人一生中有太多人羈絆和選擇,沒錯,爸爸媽媽和妹妹,還有公司和朋友都是我的責任,我也知道,有的責任不是靠錢來完成的,但是,人總要面臨選擇的,你對我來說是我的家人一樣重要的人,沒有因爲時間的長短和彼此姓什而有不同,現在我只陪一個,那我當然只能選擇陪你!因爲只有你是孤苦無依的!這時候我不在你身邊誰在你身邊?你要把我推給真真是什麼意思?難道我說過我來陪你,就要你以身相許了嗎?我付真言有這麼齷齪嗎?”
葉清禾一時語結,意識到自己說過了……
“清禾,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放心,這麼多年了,你看看我對你造成什麼困擾沒有?我從不掩藏我的心思,我喜歡你,可是,隨着這些年年歲的增長,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我儘量地減少自己在你身邊出現的次數,只希望我的每一次出現帶給你不會是煩惱,如果,我們一直在北京這麼生活下去,你念你的書,我做我的生意,我的鍋裡永遠有一半你吃的飯,也許,你並不稀罕我這鍋飯,但是,我還是要努力給你留着,萬一有一天,我說的是萬一,我當然不希望有這麼一天。萬一有一天,你失去所有了,我這裡還有你可以依靠的半鍋飯。但是,你卻莫名其妙不要北京安定的生活了,跑到這裡來冒險,那很抱歉,我沒辦法說服自己看着你隻身涉險。清禾,你也不要有壓力,我這麼做,你不需要想着欠我什麼,我只是做着我開心的事,你要明白,有些事你一個女孩去做,幾乎是不可能做好的!”
有些事?
“你知道是什麼事?”她反問,她自認,她的事沒有任何人知曉。
付真言低笑了一聲,“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是猜測。當年我要來賭石,你一個十幾歲的女孩,鐵了心要跟我來,那時候的我年幼無知,沒去細想爲什麼,只道你也好這口。經歷了這些年,也看懂了些人情世故,再回想來,你那時確實表現得很突兀。後來,你小瘋子一樣去追那個雲南的火車,我就在想,那個兵哥哥跟你好像也沒什麼深厚的感情,犯不着你哭成那樣,焦點只怕扔在雲南這兩字上。再後來,便是現在了,我記得去你家吃飯時你都已經準備報法律專業的研究生了,突然改了方向,而且還是在臨報名前,這不太合乎常理啊!我當時只道你們文化人的思維我們不能理解,可能你想挑戰另一個難度吧,你總喜歡這樣,直到你告訴我你要來雲南。又是雲南……清禾,我不得不認爲,你和雲南有不解的淵源,而且,這淵源還來自於玉石,對嗎?”
葉清禾沉默。
“沉默就是默認了?”他接着道,“那麼,證明我的感覺很好。清禾,有時候我很相信我的感覺的。那年在大街上和蕭伊庭打架,第一次和正面說話,我就有一種感覺,很震感的感覺,這個女孩,會是讓我記憶深刻的人……果然如此。後來,你陪着我南下,我又有一種感覺,這一次因爲這個女孩的加入,我必然不虛此行!結果,仍然證實了我的感覺。再後來……清禾,所以我相信我的感覺,你的人生跟賭石有着必然的聯繫,而且,那是一個悲劇。”他微微一笑,把再後來的那件事例給省略了。
“所以……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回家了?”她怔怔地聽着,怔怔地問。
“會啊!我會和你一起回家!可是,如果你覺得在雲南我不便和你同進同出,那麼我們就裝不認識,我開這個店,會慢慢摸清這個圈子裡所有的渠道和人脈,你需要什麼,我藉着這個店取得比你自己瞎闖便利。”他說。
良久,葉清禾還是搖頭,她始終不希望他人管她的閒事,而且,她也知道,付真言這裡是說不通了,他愛開賭石店就開唄,就像他說的,他們不認識……
她提起包包,準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