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喬兒,自從她來到江南之後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完全沒有了早些時候那種大大方方的神情。心遠和文正在不經意間看她一眼時,會突然覺得她變了,眼神變得怪怪的,跟以前大不相同。心遠這才發現,原來喬兒的眼神有時候也會像秋水那樣明淨欲滴,讓人看不穿、摸不透。
三個人在煙雨樓對面的客棧落腳之後,心遠急於去西子廟查明師父神木大師之死的真相,無心在紹興多所逗留,於是別過文正和喬兒,一個人前往蕭山縣西子廟。
此番南來,途中雖然有文正和喬兒兄妹兩人做伴同行,消除了旅途中的許多無聊與苦悶,但只要想起師父神木大師是在江南遇害,心遠的心情就時不時變得沉重起來。雖然他在文正和喬兒面前談笑風生,故作輕鬆,但不論他掩飾得多麼天衣無縫,他內心的苦悶與緊張卻絲毫不減,反而越來越盛。
心遠先是去了到埋葬師父神木大師的那片楓葉林,在岩石下找到了七年前自己埋藏堆起來的墳塋。當時這裡的楓葉林樹木尚小,林子也不大,心遠還記得自己是在三月春天的晚上將師父掩埋的。此時再次來到這裡,楓葉林早已不復昔日面目,而埋藏師父的地方也因歲月的流逝長滿了雜草,完全看不出這裡曾經是一個墳塋。要不是心遠記得林子的大體位置和林中那塊千年不變的大岩石,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找到師父的墓穴會在什麼地方。
心遠在七年前自己曾經坐過的地方坐下來,打開從紹興提來的一罈二十斤的陳年女兒紅酒,祭奠過神木大師後,自己滿飲一口,想說些什麼話,但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心中苦悶,舉起罈子來一飲而盡,然後將罈子摔碎在地,說道:“師父,徒兒原本打算學好武功後回來給你老人家報仇,可是自從到了江南,弟子突然發現弟子竟然不知道仇家是誰。”他苦笑兩聲,接着說道:“當年弟子誤以爲兇手是西子廟裡的僧人,可後來想了一想,似乎又未必如此。當日易然曾經告訴過弟子,他說白眉主持也中毒未醒。若真是如此,暗害師父的兇手恐怕未必就是西子廟裡的僧人。”心遠擡頭望着天空,只見楓葉燦燦,遮天蔽日。他努力思索當日之事,回想自己如何在睡夢中被易然喚醒,如何進入禪房,以及神木大師中毒後的表情和周圍的情形。心遠只記
得當自己進入禪房之時,西子廟的僧人們都涌向隔壁的一個房間,方丈室裡只剩下他和易然兩個人。後來易然也出去了,於是禪房中便只他一個人。想到此處,心遠心中又是悲慼,又是氣憤,恨恨地說道:“當時他們的師父也受了傷,中毒未醒,他們便只顧着照顧他們的師父,卻將師父你一個人丟在冰冷的地上,若非無人照顧,你老人家也未必會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
心遠一個人自言自語,半罈子酒下肚後他的頭腦漸漸模糊起來,他心中怎麼想,口中便說了出來,到後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說着說着,他的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再後來他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心遠這一覺一直睡到子時方纔醒來。醒來之後,突然覺得右手掌心上一陣劇痛,待到看時,只見手掌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傷口上血跡斑斑,早已凝固,但這時卻又幹涸破裂,流出血來。原來他昨晚一口氣將剩下的半壇酒喝乾,那半罈子酒足足有十斤。江南的女兒紅酒不同於北方的汾酒那般容易上頭,但卻後勁非常大。飲酒之人在飲下之時一般不會醉,但時間過得越久,感情越是激動,酒勁發作就越是猛烈。心遠當時一口氣將半罈子酒全部喝乾,之後酒勁開始發作,他便漸漸失去了知覺,昏倒在地沉沉睡去。當他倒下之時,右手手掌心正好按在了摔碎的酒罈上,一下子就將手掌割破了半寸多深的一道口子,深可見骨。
心遠站起身來,只見月色朦朧,林子裡樹影斑駁,隨風晃動,頗多詭異。他也不管手上有傷,待辨明方向後,舉步往西子廟方向走去。七年之後舊地重來,一切的感覺都變了味道,他要趁着夜色的掩護去一探究竟,到西子廟看看。
當年他揹着神木大師的屍體之時,年歲尚小,氣力不足,走了四五個時辰纔來到這片小小的楓葉林裡。但現在楓葉林早已長大,向方圓擴展了好幾裡,而他也已長大成人,走起路來健步如飛,還不到半個時辰便早已到達西子廟附近。他側耳傾聽,但覺夜深人靜,偶爾有風吹草動,便會引來一陣夏蟬高鳴的叫聲。
西子廟依舊跟七年前一樣坐落在一片林木掩映之中,紅牆綠瓦,處處體現着江南的建築風格。同樣是寺廟,但跟少林寺雄渾磅礴的巍巍大氣比起來,
西子廟處處盡顯江南的溫柔婉約。
心遠從西子廟左側摸了進去,穿過一道拱門,來到方丈禪房的窗前。方丈室裡黑暗一片,心遠不知道里面的情形,不敢冒然進去,於是轉而朝着大殿走去。娘娘廟的殿門敞開着,西子像的神案前點着兩支一尺來高的巨大蜡燭,中間是直徑約半尺的銅鑄盤絲香爐,爐中香菸嫋嫋,盤旋而上,在西子像前慢慢散去,瀰漫在整個大殿中。
神案下面一個小沙彌依案而睡,心遠放輕腳步進去,來到西子像前,擡頭仰視着這個美名遠播的千年女神,只見她直身側立,雙手捧心,眉頭微蹙着,似乎有說不盡的憂愁憂思想要向世人傾訴。當心遠擡頭仰望着西子娘娘的神像之時,他驀地想起了七年前師父神木大師對自己說過的一番話來。雖已時隔許久,但此時仍然清晰可見,如在眼前。
當時他正趴在牀榻之側,而神木大師就坐在自己旁邊。當自己問起爲何要來到這裡時,神木大師撫摸了一下他的光頭,問他知不知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句禪語,然後就給他講了有關西子娘娘生前的故事,神木大師告訴他這西子娘娘就是西施,是家住苧蘿村的浣紗女,由於長得美貌,後來被越王選入宮中,送到吳國。
心遠當時不明白師父爲什麼要用“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樣的一句禪語來形容西施,後來在少林寺學藝之時他也曾請教過慧明方丈,但慧明方丈雖然禪悟極深,但對西子卻頗多偏見,認爲紅顏禍水,亡國滅家,也就不願講給心遠聽。直到心遠因爲祭奠老莫頭而喝酒吃肉,被趕出少林寺後,他在駱家做書童之時,他每天誦讀詩書,翻閱各家典籍,知道了吳越相爭的原委,這才體會到當時師父神木大師說那番話的深刻含義,也深感西子當年在吳國宮牆中的艱辛與不易。當時吳越爭霸之時,兩國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越王勾踐秣馬厲兵,臥薪嚐膽想要滅掉吳國,於是採納文種的滅吳九術,將范蠡的情人西施送給吳王夫差,希望吳王迷戀美色,荒廢朝政,如此吳國漸弱,越國漸強,霸業可成。想那西子身爲一介弱女子,在吳王宮中孤身孑立,無依無靠,但爲了越國的鄉親父老,寧願虎穴赴險,捨棄兒女情長,就憑這份胸襟與膽識,將她名列爲四大美女之首而享譽千年,也絕不爲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