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蔚看到了洛文海的如釋重負,有些納悶。他和洛輕雪,好像兩條距離很近的平行線,只能互相守望,但卻永遠不能相交。——這是他的感覺。
“下一步你有什麼打算?”洛文海道,“這裡只有咱們兩個人,你一定要把心裡話說出來。”
吳蔚沉吟片刻,不知他所問爲何。盯着洛文海不停地敲擊着沙發扶手的動作,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倒還真沒有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您這麼一問,還真把我問住了。您有什麼建議嗎?”
“你這個孩子!自己的路都沒有明確嗎?”
吳蔚臉一紅,他總覺得,自己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不管他在哪個位置,都會像釘子一樣釘到那裡。
在青川的時候,被人弄到蛇仙去駐村,雖有怨言但也能欣然接受;後來,到了縣委辦,雖然時間很短,但那面時間恰恰是自己成長最快的時候,如果說在蛇仙還處於一種混沌狀態,那麼到了開發區管委,他的目標就已經很明確了。
聽洛文海說自己沒有目標,吳蔚想,做事情得有目的性,這是固然,但目的設置是否合理,直接決定着人的未來。何去何從?洛文海把一個歧路選擇的問題拋給自己,該如何作答?
“我聽說,趙化成曾經請你到他那兒去工作?年薪百萬,你拒絕了?”洛文海挑眉問道。
吳蔚訝然,這老頭兒是神仙嗎?怎麼什麼事都知道!這件事情,除了幾個親近的朋友知道之外,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洛文海又是從哪兒聽說的?
“你還缺少鍛鍊。想要走到高位,必須有泰山壓頂不變色的大將之風,你看看你,我一個問題,你那嘴裡就好像塞個饅頭似的,表情太過了。”洛文海像好聲音評委點評似地說道,“可以說說,你爲什麼拒絕百萬年薪嗎?”
“啊……爲什麼……當時我只是在想,與掙大錢相比,我更重做大事。”
“哦?你真是這樣想的?你覺得,做官比經商更能體現你的價值?”洛文海對他的回答很感興趣,身子居然向前探了一下。
吳蔚點點頭,“最起碼現在我是這樣想的。”
回想起那段糾結的過往,吳蔚感觸良多,有時甚至會想自己是不是選擇失誤,他真的應該與趙亦銘並肩戰鬥。到了洛文海身邊,他才知道什麼叫大氣,什麼叫大志,什麼叫大器。
在他看來,這個國度,並不缺乏優秀的商人,更缺乏優秀的官員。優秀的官員,能造就更多優秀的商人;但優秀的商人,卻無法造就優秀的官員。
“今天我親自下廚,讓你嚐嚐我的手藝。”洛文海又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吳蔚差點從沙發出溜下去,這老頭兒,究竟在搞什麼?要把人嚇死嗎?
“這個……還是我來吧。”吳蔚趕緊說道,“我會做飯,味道還不錯呢。在蛇仙駐村的時候,都是自己動手的。”
洛文海笑了,“你才做幾年飯,還是嚐嚐我的手藝吧。不瞞你說,我在河京工作那麼多年,沒有知道這是我的家。你是第一個來這裡的。”
“我也是第一個能嘗您手藝的吧。”吳蔚心裡暗想。
他搞不清楚,爲什麼洛文海會一次次做出讓他震驚的事。洛輕雪說過,她的母親和洛成深的母親,先後離開了洛文海。在他的眼中,洛文海並不像有的官員那樣高不可攀,接觸久了,倒覺得他是一個蠻可愛的老頭兒。
洛文海走到冰箱前,打開門看了一眼,說道,“嗯,還真是不錯!冰箱裡還有不少東西。不用上街去買了!來,幫我打打下手,早上我約了人,中組部的。你打電話問一下,明旭同志過來了沒有?”
吳蔚總算明白了此次洛文海的京城之行,鬧了半天,是跟黎明旭約好的。兩人此行的目的,恐怕事關河京省換屆班子的配備問題。
黎明旭爲人如何,吳蔚沒有深接觸過。但從其他人的反映看,他的格局與洛文海相比,可能不在一個檔次上。
洛文海從江北省副書記調任河京省長,幹了一屆省長的順利接任省委書記,算算已經是第十個年前了。當年四十出頭,掛着最年輕省長的頭銜,十年之後,已經年過半百,積累的人脈和經驗不是黎明旭所能比的。
“幫我洗菜!”洛文海低沉的男中音響了起來,吳蔚趕緊從不斷遊動的思緒中清醒過來,趕緊幫忙洗菜切菜。
洛文海做飯很快,不大會兒功夫,兩涼兩熱兩葷兩素四個菜就準備好了。
“好長時間不做飯了,有些生疏,嚐嚐味道如何?”吳蔚拿過筷子,夾了一口放到嘴裡,“嗯,真是不錯。不過,比我的還差了一點兒。”看到吳蔚如此沒心沒肺地跟自己開玩笑,洛文海哈哈大笑,哪裡還有省委書記的派頭,跟一個退休的居家老頭兒沒什麼差別。
“想不想到下面轉一圈兒?”洛文海突然問道。
“到下面?”
“嗯。對,幹部成長,得需要多地多崗位鍛鍊,才能積累經驗,沒有經驗,只在上面機關蹲着搞服務,這對年輕幹部的成長並不利。只有在風口浪尖上,才能迅速成長起來。”
“要說我沒想過,您肯定不信。但在基層,有些東西是學不到的。我倒是覺得,應該多跟您學學。爲您服務不到一年,比我過去十年學到的還要多。說真話,原來我挺瞧不起秘書這個職業的,不就是拿個包端個水寫個材料伺候人的活兒嗎。自從成了孔令巖書記的秘書,我才意識到,領導身邊的人,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那個人,領導的思維、難點、處事方法甚至是人脈關係,秘書都可以拿來爲我所用,這可是終生受用的寶貴財寶。”
“你能這麼想,說明你還在成長。拿這次班子換屆來說,肯定會遇到千奇百怪的事情。有的人來跑官了,有的人伸手來要官了,有的人找我來鬧官了,什麼樣的人採取什麼樣的措施,真是一門大學問。對這些人,頂回去,顯然不太現實;全部答應他們的要求,這可能嗎?這裡面,涉及一個平衡的問題,這就要看領導的平衡藝術了。”
“平衡藝術?聽上去很深奧。”吳蔚給洛文海倒了一杯啤酒。此時的兩個人,是一對忘年交,如果讓河京省的人看到,省委書記和他的秘書這樣喝酒吃飯,不碎一地眼鏡纔怪呢。
“對,平衡藝術。就像女子體操平衡木項目一樣,官場其實是很窄的,你要想在平衡木上做出一套優美的得分很高的動作,本身控制平衡的能力纔是關鍵中的關鍵。”
吳蔚似懂非懂,洛文海所說的平衡,跟儒家的中庸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洛文海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到了中庸之道?”吳蔚愕然,這個老頭兒簡直長了一雙透視眼,他怎麼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吳蔚懵懂地點了點頭,“中庸、平衡,好像有很多共同點,我想他們之間一定是有聯繫的。”
“一開始我想到平衡這個詞的時候,也跟中庸相混淆。中庸就像哈姆雷特,一千人眼中有一個千哈姆雷特。向來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中庸所表現的執中守正、折中致和、因時制宜的觀點,只是一種道德理想。而平衡則不同,他是中庸在現實生活中的運用。不要以爲事事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就是好,真正找到那個平衡的點,纔是真正的一門學問。所以,在我看來,中庸是目的,平衡是手段。當然,平衡不是耍陰謀詭計,官場上的鬥爭永遠存在,但在我看來,就像偉人所說的,要陽謀不要陰謀。”
“有人說,一二把手就永恆的天敵,你是一把手,對這種觀點是怎麼看的?”吳蔚見洛文海興致很高,但主動發問,這個機會,不問白不問。
“你這個問題問得好。在現行體制下,一二把手是天敵,在理論上並不存在。一般情況下,一把手指書記,二把手,在我這層指的是省長。如果哪個省的一二把手把衝突表面化,那隻能說明這個省委書記當的不夠格。”
“爲什麼?有的人省長個性是十分張揚,喜歡攬權的,甚至會威脅到省委書記對全省大局的掌控。如果遇到這樣的省長,那您覺得您會怎麼辦?”
“還記得‘有理、有利、有節’這六個字嗎?”洛文海整個身心全部處於放鬆狀態,對吳蔚更是一副疼愛有加的樣子,居然親自爲吳蔚倒酒,吳蔚只好起身彎腰雙手捧杯,愛寵若驚。
“記得,永遠銘刻在心。”吳蔚趕緊拿起旁邊未有的筷子,給洛文海夾菜。
“這話,是真理啊!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你作爲省委書記,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對方是個聰明的,自然會看出你對他的忍讓,進而反思自己的行爲。如果對方是個糊塗的,一直爲所欲爲下去,‘天作孽猶可爲,自作孽不可活’,這話一定會應驗到對方身上。”
吳蔚不住地點頭,“道理聽上去簡單,但真要到現實生活中,要想從種種表象中找到平衡點,這也太難了!”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有的人窮其一生,也不見得會練成這種本事。有人逐權,有人逐利,要想做到平衡,還得充分了解人的本性。我如果問你,你覺得黎省長這人怎麼樣?你會怎麼回答?”
吳蔚噎住了,他還真說不好黎明旭,不管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抑或是側面的,他對黎明旭的信息掌握是不全面的,他沒辦法給黎明旭下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