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吳來啦？”黎明旭擡起頭看向吳蔚，說道。而張思顯則像沒看到他一樣，仍然自顧自地整理着文件。
沒等吳蔚回答，黎明旭又說道，“思顯，我有些話想對小吳說，你迴避一下。”
張思顯向黎明旭笑了笑，說，好的，黎書記。然後轉身向外面走，把吳蔚當成空氣，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空氣裡留下的是某種不明意味的氣息。
“黎書記，這是今天的日程安排。上午，經濟運行分析會……”
吳蔚正想彙報當天的日程安排，黎明旭白皙的手向上擡了一下，作了一個制止的動作，說，“放這兒吧，一會兒我看。小吳，你先坐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吳蔚忐忑着坐下，目光卻不飄忽，淡定地看着黎明旭，並不躲閃。
身居高位的黎明旭，對他這個小秘書來說，是須仰望的存在。吳蔚雙手放在腿上，腰桿挺的筆直，表面上寫滿尊重。
“小吳啊，你是從基層上來的，對在基層工作有什麼感觸？”
黎明旭找了一個極大的切入點，吳蔚一時間有些發懵，好在在基層呆了不止一年半年，腦子裡有東西，很快便恢復了常態，說道，“基層既是經濟發展的主戰場，也是鍛鍊人的好地方。一些事情，如果沒有親歷，單憑想像是想像不出來的。”
“哦？我也是從基層上來的。大學畢業後，被分到了國棉二廠當了技術員，要不是被領導相中，當了秘書，恐怕這會兒已經成了下崗工人了。”黎明旭笑道。
吳蔚頗有些感動。他眼裡的黎明旭，可是官氣十足的。不接觸不知道，一接觸起來，難道跟想像中真的不一樣？他說他也是秘書出身，是在表示親近，還是在給他預防針？難道有了不想用他，把他放下去的打算？
“原來黎書記是搞經濟出身的，怪不得河京這兩年經濟發展這麼快呢。我們這些年輕幹部，就得向黎書記學習，一杆子插到底，好好從基層幹起。”吳蔚拍了個不大不小的馬屁。
“你到辦公廳工作幾年了？”黎明旭笑問。
“兩年多了。是經過上次選調考試上來的……”吳蔚以爲黎明旭對他的情況不太清楚，想主動介紹一下。
“你在辦公廳的情況，我是知道的。你很優秀。對自己的未來有什麼打算嗎？”黎明旭鏡片後的目光太深，吳蔚看不透。
他想，黎明旭是不是已經把秘書的崗位承諾給了張思顯？現在，是想讓他主動提出來到基層任職？莫不是以前聽到的傳言都是真的？那些傳言說，黎明旭和洛文海面和心不和，因爲黎明旭的根基沒有洛文海深厚，只能韜光養晦，不敢與洛文海正面硬碰。
現在，洛文海調走了，黎明旭就匆匆對他的秘書下手，這是不是有點太過明顯了？
千迴百轉間，吳蔚心裡突然生出一種判斷，黎明旭在政治上遠不如洛文海成熟。
雖然洛文海走了，但他不是退休，也不是被貶，而是政治局委員、京城市委書記！位更高，權也更重了。
吳蔚斟酌半刻，答道，“我服從組織安排。不是有話說嗎，我是革命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我隨時聽從組織的召喚。”
“你這個態度，可是有些問題喲。”黎明旭沉下臉來，“什麼一塊磚、哪裡搬的？你這麼年輕，組織要重點培養你，你應該有吃苦的思想準備。”
吳蔚見黎明旭毫無徵兆地發了火，趕緊站了起來，微躬下身體，“對不起，黎書記，我的意思是我服從命令，組織無論怎麼安排，我都會無條件服從。”
不明白他火從何而來，吳蔚只好站在黎明旭的面前，故意表現出手足無措。對吳蔚表現出來的誠惶誠恐，黎明旭看上去比較滿意，說，“站起來幹什麼，坐吧，又沒讓你起站票。說實話，對你的工作，我是有想法的。你應該好好接受一下鍛鍊。”
“是，黎書記。”吳蔚還是那副微躬身體的樣子。
“還有，過年這段時間，你就先放個假，讓思顯過來替你一下。洛書記在這兒的時候，你受了不少累。人嗎，得張馳有度，放你幾天假，你好好調節一下。”吳蔚一聽這話，雖然已經想到了，但還是微微有些怔忡，一個事實清楚地擺到了自己面前：他被束之高閣了。
按理說，這事兒，應該由陸慕白來跟他談，黎明旭有些越俎代庖之嫌。不過，領導就是領導，不按常理出牌，誰也沒辦法。他又不能沒橫沒豎地懇求領導讓他留下。
帶着無限的惆悵，吳蔚離開了黎明旭的辦公室。這件事，他不知道是不是要詳細向陸慕白說清楚，陸慕白的心思也不在這方面，他正琢磨常務副省長的位置，這個時候去找他，徒增煩惱耳！
怪不得，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說法。他並不希望自己像五代時的馮道那樣，成爲官場“不倒翁”，歷經十朝皇帝不倒。在戰戰兢兢中生活，這並不是他吳蔚的性格。
可是，省委第一秘的經歷未免有些太過短暫，匆匆來去之間，還有好多的事情他並沒有悟透。
他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敞開的門。直到電話鈴聲響起，他像被什麼驚醒一樣，跳起來接起這個電話。
電話是陸慕白打來的，讓他到他辦公室一趟。看來，陸慕白也要攤牌了。
他下樓來，遇到了宋晉生，宋晉生只是向他點了點頭，全然沒有了以前親兄熱弟的樣子。人走茶涼，他人還沒走呢，茶就已經涼透了。
吳蔚並不在乎，說了一句“宋哥好”，進了陸慕白的辦公室。
“小吳來啦，坐吧。”陸慕白還是那副樣子，走到沙發前跟他坐到一起。
“陸秘書長叫我來——”吳蔚拉長音調，等着陸慕白把話接下去，陸慕白把大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小吳啊，有件事我得跟你說說。”
“秘書長請講。”吳蔚的嘴裡，就像剛吃了十根苦瓜一樣，明知道他要說什麼，還得裝作恭敬地聽下去。
“你呢，服務洛書記一年多，上上下下都看到你的辛苦。這一年多，你很努力，做的也相當不錯，洛書記對你很滿意。現在，黎書記上任了，考慮到你一年多沒休過星期天，沒白天沒晚上的工作，所以，我向領導建議，讓你把年休假給補上。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讓思顯同志把你的工作擔起來。你跟思顯交接一下，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可以和妻子出去旅旅遊，也可以回家陪陪老人嘛！”陸慕白主動把黑鍋背了過來。
“嗯。是，一會兒他過來，我把工作正式交接一下。您還有其他吩咐嗎？”吳蔚很冷靜，已經這樣了，再掙扎倒顯得自己不成熟。
洛文海曾經告訴他，無論遇到什麼，都要挺住。至於“挺功”，他還是有一些的。
“年休假和年假連在一起休吧。這件事呢，你要正確對待。休假回來以後，會有更艱鉅的任務等着你呢。黎書記呢，很是捨不得把你放出去，但他又認爲一個優秀的年輕幹部，必須要經受多部門多崗位多地區的鍛鍊，無論將來你是留在辦公廳還是下去任職，你都會是一個極優秀極出色的幹部。”
陸慕白的寵篇大論，讓吳蔚像吃了蒼蠅般難受，被拋棄的感覺更加強烈。
雖然到辦公廳這段時間，陸慕白待他不錯，可現在聽到他一向敬重的陸慕白跟他打官腔，他心裡還是很不舒服。
回到辦公室以後，吳蔚開始收拾東西。正收拾的時候，張思顯走了進來，說道，“秘書長讓我過來交接一下工作。”
張思顯的話特別生硬，竟然連名字都不叫一聲。看來，張思顯真是恨他恨到骨頭裡。不但同學情誼沒有了，朋友做不成，現在，連同事情誼都不想保留了。
吳蔚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停下正在收拾東西的手，把剛列好的交接清單遞給張思顯，說，“這是清單，你點一下看看。還有什麼需要的，你儘管說。”
張思顯冷冷地問，“都在這裡嗎？”
“是。”吳蔚也不想多說一個字。朋友做到這個份上，實在沒有再做下去的必要了。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如果他拿他真地當朋友，會對他的人品如此不信任嗎？
那件事情，張思顯對他投了不信任票，他無話可說。
有的朋友，可以交往一生；有的朋友，卻經不起哪怕是一件小事的考驗。至於後者，還是好聚好散吧。
“黎書記的一些習慣，我也不太清楚。去請教一下曹梓威吧。”吳蔚淡淡地說道。
張思顯沒有看他，答道，“我知道。”把交接單拍到桌上，吳蔚感覺到他的氣息波動得厲害，知道他還有話說。
果然，張思顯接着說道，“吳蔚，咱們是同學，還曾經是最好的朋友。我站在朋友的立場奉勸你一句，做人要厚道！如果不擇手段，踩着朋友的肩膀往上爬，你會失去所有的朋友！”
“謝謝你的忠告。我也想奉勸你一句，對朋友如果不信任，你也會失去所有的朋友。我還想加一句，那件事情，我什麼也沒有做。我吳蔚，做人做事光明磊落，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所以，我問心無愧！”吳蔚抱着紙箱和揹包，毅然決然地出了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