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聚餐,看來是專門爲吳蔚和金成這兩個駐村幹部準備的。聚餐被安排到了食堂,飯菜也不算複雜。參加的人有李天星、朱柏成、張新、王天富和閆五玲。
吳蔚進來的時候,領導們已經就坐了。吳蔚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個小同志,應該早早來這兒候着的。
“各位領導,不好意思,洗了把臉,就晚了。”吳蔚趕緊說着抱歉的話。
“來,坐這兒吧。你小子今兒可是露臉兒了。”朱柏成拍拍李天星身邊的座位,笑道說道。
“哪兒啊,朱鄉長快別這麼說!”吳蔚也不客氣,既然領導們都就坐了,他再謙讓也沒啥意思。大凡在這種場合,誰坐哪兒都是有說法兒的。吳蔚的位子,一定是李天星有意安排的。
“你就別謙虛了。能在孔書記面前彙報的,就算我們這些副職,又有幾個?恐怕就連朱鄉長這樣的機會也不是很多吧。專項彙報,你這臉兒露得真是夠大的。”張新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這小子走了狗屎運,居然能遇到孔書記下鄉調研。要是擱平時,那班子會不管討論的是什麼內容,都得停下來接待書記一行。可孔令巖也不知道抽的哪門子瘋,居然要坐下來參加他們的班子會,這可是破天荒的。吳蔚一腳踢屁上了,他在會上可圈可點的表現,孔令巖這個一方大員不想記住都難。
“要不是領導給我這個機會,我就是想露臉也露不出來啊。”吳蔚不鹹不淡地回道,把張新給噎了回去。
“今兒小吳得可勁兒造。看到你,就想起我年輕時候的事兒。這人要是老了,就愛撫今追昔……”王天富拍着吳蔚的肩膀,語重心長。
“還撫今追昔,看看,最老的黃瓜還刷起綠漆——甩起年輕詞兒來了。”李天星打趣道。
桌兒上的氣氛輕鬆得很。張新倒也老實,這張桌上,吳蔚和金成人微言輕,王天富是李天星的鐵桿追隨者,閆五玲那女人雖不站隊,卻是一根腸子通到底。鄉長朱柏成態度並不明朗,貌似一個花瓶,擺在鄉長的位置上卻對李天星畏首畏尾。
張新的骨子裡有一股傲氣。在班子成員中,只有他在縣領導身邊呆過,作爲縣委辦秘書科到基層任職的幹部,在首腦機關養成的嬌、驕二氣,時不時會冒出一股酸酸的味道來。
他有些瞧不起鄉鎮幹部,如果不是爲了解決待遇問題,他纔不屑坐在副書記這個位置上呢。縣委辦人多職數少,他又是爲副縣長服務的,有了機會也輪不到他,到四道溝鄉當這個副主記,是他“退爾求其次”的結果。
“後生可畏,咱們小吳的前途遠大着呢。學歷高,人又帥,能力強,這樣的後生,哪個領導看着都喜歡。”王天富絲毫不掩飾對吳蔚的喜歡,倒讓吳蔚覺得有些汗顏了。
“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吳蔚不好表現自己思維有多敏捷,語言表達能力有多強,貌似尷尬地重複着這四個字。
“小吳,以後無論當多大的官兒,可得記這幫老哥們兒。不管是對你好的,還是對你壞的,都在教你東西。我一把年紀了,明年就退二線了,沒啥好怕的。看着你們這幫子小年輕兒成長起來,我這把老骨頭倒輕了。都是書記鄉長的好幫手,嗯,好幫手……”
張新瞟了王天富一眼,這老貨幹什麼?話似有所指,是在說我嗎?誰對吳蔚那小子壞了?張新臉上流露出的不滿意,王天富看在眼裡,倒也不在乎。
自從張新到了四道溝,兩個人不止一次一直明槍暗箭。王天富瞧不上張新那副牛叉的樣子,張新看不起王天富菸袋老農民的土樣兒。
李天星也知道兩人不太對眼兒,安排工作的時候儘量不交叉,麻煩倒是少了不少,但班子會上的言語衝突也有過不少次。
“看看咱們主席一往情深的樣子,恨不得把自己閨女嫁給小吳,幸虧你沒當老丈人的命!”李天星調侃道。
吳蔚站起身,抓過酒瓶給領導們倒酒,這活兒必須由他來幹。金成已經三十多歲了,他得叫一聲“金哥”,自然不敢勞煩他的大駕。
“我那準岳母可沒那麼好說話兒。”吳蔚索性斷了他們的念想。來這以後,時不時有好事兒的人跑來保媒,弄得他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商品,擺在櫃檯上待價而沽。
“小吳有對象了?”李天星笑着問道。
“這麼優秀的小夥子,眼尖的姑娘肯定早盯上了!還能留到現在?”閆五玲說話間,眼睛有意無意地瞟向了張新。張新那老臉有些掛不住,翕動了幾下嘴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也是啊!今兒晚上咱們不醉不歸。都放開了量喝,我打樣兒,各位都照着我的標準來,一對一杯,誰也不許拉假。五玲,你也不例外,咱四道溝的班子,女的也是漢子!”吳蔚倒完了酒,李天星豪興大發,端起杯子先打了個樣兒。
吳蔚一看,心裡暗暗叫苦,三兩的杯子,李天星一口下去了三分之一,這麼快的酒,他還真受不了。酒品反映人品,也不知是哪個哲人先知說的,把領導佈下的酒老實喝乾,纔是好下屬。
吳蔚今兒敞開了量,來者不拒,讓喝多少喝多少,反正他年輕恢復得快,跟一幫子半大老頭子及小老頭子們比,年輕就是資本。特別是王天富,人家已經“知天命”的人,不怕得罪人爲你鼓與呼,敬你酒你不喝或不喝乾,那豈不是太矯情了!
“張書記,這一杯呢,我敬您!沒有您,就沒有我吳蔚的現在!雖然我不知道我的將來什麼樣,但我得感謝您各種形式的激勵!”吳蔚喝得已經有點兒上“聽”,臉也已經燦若桃花。
這話聽到張新耳朵裡,覺得特別不是滋味兒,他以爲,這吳蔚明顯是話裡有話,什麼叫“各種形式的激勵”?他是在埋怨他提議讓他去駐村了嗎?還是爲他和曾海華之間牽線表示不滿?還是今天有李天星在,要跟自己這個副書記叫板?
張新面色一沉,“感謝得好啊,吳蔚?‘各種形式的激勵’,這詞新鮮!爲了這個新鮮詞,我喝一個你喝仨!”
張新這可是明擺着欺負人了。在他們這塊兒,三杯那可是謝罪酒。我吳蔚犯了什麼錯?要向你張新謝罪?不就是我職位比你低,比我年輕,沒有資歷、根基尚淺嗎?
吳蔚端着酒杯,十分認真地說:“張書記,您這份‘工作安排’,請恕我不能從命。你一我仨,如果我喝了的話,這就證明我做錯了什麼事需要向您道歉。很可惜,這個錯我還沒認識到,等我什麼時候認識到了,我再自罰三杯如何?”
李天星也不說話,看着兩個人打酒官司,嘴角現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吳蔚,不給我面子是不是?”張新冷下了臉,桌兒上的氣氛有凍結的趨勢。
閆五玲站起來,想要替吳蔚說什麼,卻被吳蔚擋住了。閆五玲很難做,因爲張新也是她的主管領導。吳蔚不想讓閆五玲受到牽連,一股年輕人的熱血直衝頭頂,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張新,語氣頗重地說道:“張書記,面子是別人給的,臉是自己丟的!”
“啪!”張新終於忍不住了,一杯酒全部潑到了吳蔚的臉上,一揚手,杯子碎裂成片。吳蔚在他潑酒的一剎那,想躲已經來不及,索性擡起一腳,踹到了張新的肚子上。
朱柏成和金成早已經站了起來,把張新扶起來拉到了一邊,輕聲勸說着,說的是什麼,吳蔚也聽不清楚。
“吳蔚,我告訴你!我要叫你好過,我這‘張’字就倒過來寫!”張新掙扎着,想要衝過來,終究沒敵過兩個大男人的鉗制。
“你幹什麼?張新!你還有個副書記的樣子嗎?啊?想贏得別人的尊重,得首先自重!你憑什麼讓小吳喝下三杯酒?你不知道什麼叫‘自罰三杯’嗎?!”王天富纔不管這一套,張新太張狂了!這是什麼作風!
李天星也很生氣,冷着臉坐在那兒不說話。吳蔚抹掉臉上的酒,走到李天星面前,“對不起,李書記,我一時沒忍住,破壞了氣氛。”李天星擺了擺手,“都回去休息吧!仗着喝點酒就耍瘋,這叫幹什麼?!回去醒醒酒,等着檢討吧!”
李天星怒衝衝地走了。讓誰檢討,李天星沒說,吳蔚只當是不知道。頭還有些暈乎乎的,看着張新被朱柏成和金成拖着的背影,吳蔚真想衝上去揍他一頓。居然敢潑他酒,老子記下了!
“你看看你,怎麼一點火兒都摟不住呢!這回……你呀……到底是太年輕了!”閆五玲把手裡的紙巾塞到吳蔚手裡,嘆息道。
“謝謝你,閆姐。人若敬我一尺,我便敬人一丈。你不覺得,他處處針對我,我有必要奴顏婢膝去討好他嗎?他不尿我,我還不尿他呢!我是個男人,雖然年輕,但有傲骨。我不想被人踩在腳下!”
吳蔚說完這句話,步履有些蹣跚地向自己的宿舍走去。冷風吹起,捲起房上的幾點雪花,灌到了脖頸裡。得罪了張新這個副書記,以後他在四道溝的路或許更加難走,可他不怕,心裡那股火,火勢反而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