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溪》拾英
——沈括《夢溪筆談》中的趣聞異事
說起沈括(1031年—1095年),總是想起中學語文課筆中對“石油”的記載,以及他對畢昇活字印刷術、古代指南針等的推介。“中國古代科技史上的座標人物”,是後世中外學人對沈括最中允的評價。雖然他一生中大部分是以官員身份從事政治活動,但他一直刻苦自學,“於天文、方誌、律歷、音樂、醫藥、卜算,無所不通,皆有所論著”,共計有著述近40種,但後世流傳的只有《夢溪筆談》、《補筆談》、《續筆談》等五種。《夢溪筆談》共26卷,共分爲故事、辯證、樂律、象數、人事、官政、權智、藝文、書通、技藝、器用、神奇、異事、謬誤、譏謔、雜誌、藥議17門,分類記事,語言生動,其中涉及自然科學項目的約合全書百分之四十以上,涵括自然、物理、化學、數學、天文學、地學、生物、醫藥、工程等諸多領域,可說是中國古代科技史料的彙編著作。當然,其中所載神奇、異事等類內容荒誕不經,都是屬於以訛傳訛的“搜異”,又非《聊齋》那樣的小說體文學,多屬迷信或謠傳。
筆者對沈括產生興趣,是因爲《夢溪筆談》中好多類似《世說新語》的筆記小說故事,其它科技類的記述,由於自己不是專才,鑽研不進去,故而僅僅瀏覽而已,閱後即忘。很有趣味的,在《夢溪筆談》卷十三的《權智》中,有對我故鄉天津的記載:“自保州西北沈遠濼,東盡滄州泥枯海口,凡八百里,悉爲瀦潦,闊者有及六十里者,至今倚爲籓籬。”其中的保州,就是現在的保定,而“泥枯海口”就是“泥沽”的誤寫,北宋時海河入海口一帶稱爲“泥沽”,現今天津還有許多帶“沽”的地名,整個城市就是在“直沽”等海河近海口附近地帶發展而成。北宋時海河是宋遼之間的界河。爲了防禦契丹入侵,北宋把海河許多支流、塘泊等當成現在的水網防線,因其“深不可舟行,淺不以步涉,雖有重兵不能渡也。”現在極其乾旱缺水的天津,在宋朝則是河窪水網密佈的地帶,以至於解放初期,還可以走水道到達白洋澱,至今思之,頓有“滄海桑田何其速”之惘。
日後又看到消息,說“石油”的記載並非始於沈括。根據法國公佈的其館藏敦煌文物(編號S-1053《乙巳年(公元909年)敦煌某寺糧食破用歷算會牒》中所記,有“戊辰年……豆肆斤,買石油用”。戊辰年爲908年,後梁開平二年,因此專家推斷“石油”一詞要比沈括早180年。實際上,石油早在中國東漢時期已被人使用,當時稱“石漆”、“石脂”、“脂水”,雖然敦煌文件中有“石油”一詞,但真正第一次詳細記載石油的顏色、特質、用途的,還當屬沈括。作爲政治家,沈括不過是《宋史·列傳卷九十》中附在沈遘後面的一個偏傳,其中大部分還講他爲官和出使契丹的經歷。其所以名垂爲史,實由其《夢溪筆談》中的中國古代科技集述。由於讀書的出發點不同,我着重讀閱的主要是那些有關“朝廷故實,耆舊出處”以及人物、官政、權智、藝文等項,並從中擷出若干有趣片斷,加以譯評,以饗會意之人。
韓愈與韓熙載
(原文):世人畫韓退之,小面而美髯,著紗帽,此乃江南韓熙載耳。尚有當時所畫,題志甚明。熙載諡文靖,江南人謂之“韓文公”,因此遂謬以爲退之。退之肥而寡髯。元豐中,以退之從享文宣王廟,郡縣所畫,皆是熙載,後世不復可辯,退之遂爲熙載矣。(卷四)
(譯):世人畫韓愈像,都是小臉,一把長密的美髯,戴紗帽,這其實是江南的韓熙載啊。現仍存有當時有關他的畫像,題記非常清楚。韓熙載死後諡“文靖”,江南人稱其爲“韓文公”,因此大家訛傳爲韓愈。韓愈肥胖,很少鬍鬚。元豐年間,朝廷以韓愈配享孔子廟,各地郡縣所掛的畫像,都是韓熙載,後來就不能辯識,韓愈的樣子就成爲韓熙載的臉蛋了。
(評):韓愈(768-824年)字退之,是以儒家正統自居的大文學家,強調“文以載道,文道合一,以道爲主。”由於諫唐憲宗迎佛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死後諡爲“文”,時人尊稱爲韓文公。
韓熙載是南唐大臣,中國最有名的人物畫之一《韓熙載夜宴圖》就是描摹他與諸賓客夜間宴會笙歌的場面。南唐後主李煜想任韓熙載爲宰相,就派畫家顧宏中、周文矩夜至其家,偷窺其所作所爲,而後繪成此圖。韓熙載在五代十國之末動盪的歲月,放縱聲色,伎妾成羣,不恤國事,夜夜笙歌,人品方面與韓愈截然相反。因此,竟把韓熙載來配享儒家創始人孔子,實在是滑稽得可以。
二婦施德 報應不同
(原文):王延政據建州,令大將軍章某守建州城,嘗遣部將刺事于軍前,後期當斬,惜其材,未有以處,歸語其妻,其妻連氏有賢智,私使人謂部將曰:“汝法當死,急逃乃免。”與之銀數十兩,曰:“徑行,無顧家也。”部將得以潛去,投江南李主,以隸查文徽麾下。文徽攻延政,部將適主是役,城將陷,先喻城中:“能全連氏一門者有重賞。”連氏使人謂之曰:“建民無罪,將軍幸赦之,妾夫婦罪當死,不也圖生。若將軍不釋建民,妾願先百姓死,誓不獨生也。”詞氣感慨,發於至誠,不得已爲之戢兵而入,一城獲全。至今連氏爲建安大族,官至卿相者相踵,皆連氏之後也。又,李景使大將胡則守江州,江南國下,曹翰以兵圍之三年,城堅不可破。一日,則怒一饗人鱠魚不精,欲殺之,其妻遽止之曰:“士卒守城累年矣,暴骨滿地,奈何以一食殺士卒邪。”則乃舍之。此卒夜縋城,走投曹翰,具言城中虛實,先是城西南依山險素不設守,卒乃引王師自西南攻之,是夜城陷,胡則一門無遺類。二人者,其爲德一也,何其報效之不同邪?(卷九)
(譯):王延政佔據建州,命令大將軍章某守建州城。他派遣部將在軍前潛入敵營刺探軍情,誤軍期應斬首抵罪。但心中又愛惜此部將的才能,一時沒有下令,回家把此事告訴自己妻子聽。他的妻子連氏賢惠有智略,暗中派人對那個部將說:“按軍法你應當被處死,趕快逃走就能免死。”並給部將數十兩銀子,說:“馬上就逃吧,不要惦念家小。”部將得以逃去,投奔江南李氏唐主,在查文徽手下辦事。查文徽進攻王延政,逃亡的部將正好是此戰的指揮,城池將被攻克時,派人先曉喻城中:“能保全連氏一門家小的,必當重賞。”連氏派人對部將說:“建州人民無罪,希望將軍全部寬免,我夫婦罪當死,不敢圖活。如果將軍不赦免延建州人民,我願意先於百姓死,誓死也不獨活。”其語氣慷慨感人,發自內心。部將不得以命軍隊斂兵而入,一城人民的性命得以存活。到現在連氏仍爲建安大族,許多人官至卿相大官,都是連氏的後人。另外一個故事:李景派大將胡則守江州,江南唐國滅亡後,曹翰用兵圍城三年,因城池牢固不能攻克。一日,胡則因一個廚子切魚片不夠精細而要殺他,胡則妻子馬上制止,說:“士卒守城好幾年了,暴骨遍地,怎能爲一餐飯的原因殺掉士兵呢。”胡則就放掉做飯的兵士。這人夜間從城上順繩索爬上,奔投曹翰,把城中虛實一一稟告。本來城西南依憑山險無人守衛,廚子就帶領曹翰軍從城西南攻入,守將胡則滿門被殺。這二個婦人,同樣都是做好事,她們的結果真是有天壤之別啊。
(評):所謂“婦人之仁”,大概就是指上述兩位女人的好心腸。而受施者則因品德不同,當然有的是以德報德,有的是以怨報德。曹翰乃宋軍大將,攻克城池後應該獎勵胡則忠於主上的道德操守,竟聽任廚子士卒等人殘殺胡則一家,真是太過分了。
蘇合香餅
(原文):王文正太尉氣羸多病,真宗面賜藥酒一注缾,令空腹飲之,可以和氣血,闢外邪。文正飲之,大覺安健,因對稱謝,上曰:“此蘇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蘇合香丸一兩同煮。極能調五臟,卻腹中諸疾,每冒寒夙興,則飲一杯。”因各出數榼賜近臣。自此臣庶之家,皆仿爲之。蘇合香丸,盛行於時。此方本出《廣濟方》,謂之“白朮丸”。後人亦編入《千金》、《外臺》。治疾有殊效,予於《良方》敘之甚詳。然昔人未知用之。錢文僖公集《篋中方》,蘇合香丸注云“此藥本出禁中,祥符中嘗賜近臣。”即謂此也。(卷九)
(譯):王太尉(王旦)身體瘦弱多病,真宗皇帝賞賜他一整瓶藥酒,讓他空腹飲下,用以和氣血,闢外邪。王旦喝後,大覺安健,於是趁上朝時向真宗道謝。皇帝說:“這是蘇合香酒,每一斗酒用蘇合香丸一兩同煮。對調理五臟、治療腹內各種疾病非常有效。你每次冒寒早起時,就可以飲一杯。”言畢命人拿出好幾盒蘇合香丸賞賜近臣。自此大臣百姓之家都效仿製作。蘇合香丸因此盛行一時。這個藥方出自《廣濟方》,書上稱爲“白朮丸”。後人也編入《千金方》、《外臺》。治病有顯效,我在《良方》一書中記述很詳細。可是從前的人不知道此方用處。錢惟演在《篋中方》向“蘇合香丸”批註中有“此藥本出皇宮,祥符《真宗年號》中曾賞賜近臣。”正是說的這件事。
(評):宋朝皇帝和大臣關係融洽,有如家人一般。宋真宗爲搞“封禪”過癮,還把一大堆金寶裝在酒壺中以賜酒方式“賄賂”王旦,果真搞笑。
舉人朝見皇帝的混亂景象
(原文):舊制:天下貢舉人到闕,悉皆入對。數不下三千人,謂之“羣見”。遠方士皆未知朝廷儀範,班列紛錯,有司不能繩勒。見之日,先設禁圍於著位之前,舉人皆拜於禁圍之外,蓋欲限其前列也。至有更相抱持,以望黼座者。有司患之,近歲遂止令解頭入見,然尚不減數百人。嘉祐中,予忝在解頭,別爲一班,最在前列。目見班中,唯從前一兩行,稍應拜起之節,自餘亦終不成班綴而罷,每爲閤門之累。常言殿庭中班列不可整齊者,唯有三色,謂舉人、蕃人、駱駝。(卷九)
(譯):朝廷舊制:四方貢生舉人到京城時,全部要上朝面君。每次人數在三千人左右,稱之爲“羣見”。遠方來人都不知朝廷禮儀,班列混亂,有關部門不能限制禁止。面君之日,先在寶座前設置禁區,舉人都在禁區之外拜見,主要是想限制他們亂涌冒進。其時甚至有舉人在下互相抱持提掖向皇帝張望的。有關部門很頭痛,近年就只讓鄉試第一名的解元入見,數目還有數百人之多。嘉祐中,我有幸得中解元魁首,特設一班,站在最前列。看到拜見隊伍中只有最前的一兩排人稍稍符合拜見禮節,其餘諸人最後都行不成禮而面君儀式就結束了,常常成爲朝廷機構的負累。常言說皇帝殿庭中班列不整齊的有三種:舉人,胡人,駱駝。
(評):宋朝自太祖起就重文士。試想幾千人拜見皇帝的熱鬧場面,下面還又跳又蹦想瞧“龍顏”真面目,雖說滑稽,也確實是文人受尊重的好時代。
滴水硯臺
(原文):孫之翰人嘗與一硯,直三十千。孫曰:“硯有何異而如此之價也?”客曰:“硯以石潤爲賢,此石呵之則水流。”孫曰:“一日呵得一擔水,才直三錢,買此何用?”竟不受。(卷九)
(譯):孫甫曾經有來客人送他一方硯臺,價值三萬錢。孫甫就問:“這塊硯有什麼奇異處,值這麼高的價錢?”來客說:“硯以石潤爲上品,這塊硯石用口一呵就有水珠冒出。”孫甫說:“一天呵得一擔水,才值三個錢,買這東西有什麼用?”最終沒有接受這個客人的禮物。
(評):孫甫肯定知道此硯貴在奇特,但竟能打岔用“一日呵出一擔水才值三個錢”的藉口推辭掉,真正是“拒腐蝕,永不沾”,難能可貴。
造宅人與賣宅人
(原文):郭進有材略,累有戰功。嘗刺刑州,今刑州城乃進所築。其厚六丈,至今堅完。鎧仗精巧,以至封貯亦有法度。進於城北治第既成,聚族人賓客落之,下至土木之工皆與,乃設諸工之席於東廡,羣子之席於西廡。人或曰:“諸子安可與工徒齒?”進指諸工曰:“此造宅者。”指諸子曰:“此賣宅者,因宜坐造宅者下也。”進死未幾,果爲他人所有。今資政殿學士陳彥升宅,乃進舊第東南一隅也。(卷九)
(譯):郭進有才能識略,戰功卓著。他曾任邢州刺史,現在的邢州城就是他在任時所建。城厚六丈,至今堅固無比。他留存的鎧仗也精巧,連保藏都有法度規矩。郭進在城北蓋房子,聚集族人賓客慶祝完工宴飲,連土木工匠也在宴請之列。他在西廊設席招待工匠,在東廊設席讓他的兒子們落座。有人問:“大人您諸子怎能與工匠們比鄰相坐?”郭進指着工匠說:“這些人是建宅人。”又指他自己的兒子們說:“這些人是賣宅人,賣宅人應該坐在造宅人的下首位置。”郭進死後不久,大宅院果然被子孫賣掉。現今資政殿學士陳彥升的宅殿,就是郭進舊宅中東南一角。
(評):此人也姓郭,大似唐朝郭子儀。郭老頭子曾經巡視正建造的大宅院,對一老工匠說要把活兒做細,免得日後要修理。老匠人說:“只見建宅第的,沒見有修宅第的。”(意即大宅子主人最多一代而已)。郭子儀嘆惋之餘,很覺有理。宋朝這位郭進比起唐朝老將更明瞭世理。
晏殊不矯飾
(原文):晏元獻公爲童子時,張文節薦之於朝廷,召至闕下,適值御試進士,便令公就試。公一見試題,曰:“臣十日前已作此賦,有賦草尚在,乞別命題。”上極愛其不隱。及爲館職,時天下無事,許臣寮擇燕飲,當時侍從文館士大夫各爲燕集,以至市樓酒肆,往往皆供帳爲遊息之地。公是時貧甚,不能出,獨家居與昆弟講習。一日選東宮官,忽自中批除晏殊。執政莫諭所因,次日進覆,上諭之曰:“近聞館閣臣寮,無不嬉遊燕賞,彌日繼夕,唯殊杜門與兄弟讀書,如此謹厚,正可爲東宮官。”公既受命,得對,上面諭除授之意,公語言質野,則曰:“臣非不樂燕遊者,直以貧無可爲之具。臣若有錢,亦須往,但無錢不能出耳。”上益嘉其誠實,知事君體,眷注日深。仁宗朝,卒至大用。(卷九)
(譯):晏殊少年時,張知白以“神童”名義把他推薦給朝廷,召至殿下,正趕上皇帝親自考試進士,就命晏殊做試卷。晏殊見到試題,就說“臣十天前已做過這樣的題目,有草稿在,請另選試題。”皇帝非常喜歡他的質樸不隱。入朝辦事後,當時天下無事,容許百官各擇勝景之處宴飲,當時的朝臣士大夫們各自飲宴歡會,以至於市樓酒館,都大設帷帳提供宴飲遊樂的方便。晏殊當時很窮,沒錢出門遊玩宴飲,就在家與兄弟們講習詩書。一天皇宮中給太選講官,忽然皇帝御點晏殊上任。執政大臣不知爲什麼皇上選中宴殊,轉天上朝覆命,皇上說:“最近聽說館閣大臣們都嬉遊宴飲,一天到晚沉醉其中,只有晏殊與兄弟閉門讀書,這麼謹慎忠厚的人,正可教***讀書。”晏殊上任後,有了面聖的機會,皇帝當面告知任命他的原因,晏殊語言質樸不拘,說“爲臣我並非不喜歡宴遊玩樂,只是家裡貧窮沒有錢出去玩。臣如果有錢,也會去宴飲,只是因爲沒錢出不了門。”皇上因此更飲賞他的誠實,懂得侍奉君王的大體,眷寵日深。仁宗登位後,得以大用(官至宰相)。
(評):這位常寫“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雁歸來”的太平宰相,得享一輩子清福,原來是這麼淳樸可愛之人。其子晏幾道,也是“人百欺之而不悟”的貴公子,率直之情,大類其父!
石延年豪飲
(原文):石曼卿喜豪飲,與布衣劉潛爲友,嘗通判海州,劉潛來訪之,曼卿迎於石闥堰,與潛劇飲,中夜酒欲竭,顧船中有醋鬥餘,乃傾入酒中並飲之。至明日,酒醋俱盡。每與客痛飲,露發跣足,著械而坐,謂之“囚飲”。飲於木杪,謂之“巢飲”。以稿束之,引首出飲,復就束,謂之“鱉飲”。其狂縱大率如此,廨後爲一庵,常臣其間,名之曰“捫蝨庵“。未嘗一日不醉,仁宗愛其才,嘗對輔臣言,欲其戒酒。延年聞之,因不飲,遂成疾而卒。(卷九)
(譯):石延年喜歡豪飲,與布衣劉潛爲友。在他任海州通刺時,劉潛來造訪,石延年在石闥堰迎接,兩個人一起舉杯痛飲,喝到半夜酒懷喝盡,扭頭看見船上有一斗多醋,就倒入酒中一併喝下去。轉天,酒醋都喝完了。石延年每次與來客痛飲,都光腳不戴帽子,戴着枷具坐着喝,此種喝法叫“囚飲”;在樹頂上喝,叫“巢飲”;用稻草卷個筒,伸出頭喝,然後又縮回頭,叫“鱉飲”。其飲酒狂放大概都是如此。在宮署後有一個廟庵,石延年常常躺在那裡,給庵起名爲“捫蝨庵”。沒有一天不喝醉的。仁宋皇帝喜歡他的才能,曾對左右輔臣講起他,想要他戒酒。石延年聽說這件事,就不再飲酒,不久生病死去。
(評):這位仁兄想必欣慕魏晉人物,肯定《離騷》、《莊子》也爛記於心,效仿《世說新語》中人物,沒有蝨子也要象王猛一樣“捫蝨而談”。率性達情不錯,糟就糟在有始無終,聽說皇上要用自己,趕緊“洗乾淨”了等着,從前的放縱不羈似有矯情之嫌。如同一個抽了四十年的老煙槍戒菸,幾十年的酒囊一旦缺酒,只有黃泉路上走一遭了。
林逋隱逸
(原文):林逋隱居杭州孤山,常畜兩鶴,縱之則飛入雲霄,盤旋久之,復入籠中。逋常泛小艇,遊西湖諸寺,有客至逋所居,則一童子出應門,延客坐,爲開籠縱鶴,良久,逋必棹小船而歸,蓋嘗以鶴飛爲驗也。逋高逸倨傲,多所學,唯不能棋。常謂有曰:“逋世間事皆能之,唯不能擔糞與著棋。”(卷十)
(譯):林逋隱居杭州孤山,常養兩隻仙鶴,放它們飛入雲霄之中,盤旋飛昇,又自己落地入籠中。林逋常常划着小艇,遊觀西湖各寺廟。有客人到他家裡找他,一個童子就會出來應門,安排客人坐好後,就打開籠子把鶴放出,好大一會兒後,林逋就會搖着小船返回,大概是看見鶴飛在天以爲信報。林逋高逸倨傲,所學很廣,惟獨不能下圍棋。他常對人說:“我世間事都能做,惟獨不能挑糞與下圍棋。”
(評):這位“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先生確實過得神仙生活,而且沒有宋朝文人的“道學”氣,率真直樸,自己不會下棋,就把此種技藝與挑糞等同,大有兒童心情。我也是通習諸多事,惟不能擔糞與打高爾夫。
軍糧運送之難
(原文):凡師行,因糧於敵,最爲急務。運糧不但多費,而勢難行遠。予嘗計之,人負米六鬥,卒自攜五日干糧,人餉一卒,一去可十八日;米六鬥,人食日二升,二人食之,十八日盡;若計復回,只可進九日。二人餉一卒,一去可二十六日;(米一石二斗,三人食日六升,八日則一夫所負已盡,給六日糧遣回,後十八日,二人食日四或並糧)。叵計復回,止可進十三日。(前八日日食六升,後五日並回程,日食四升並糧)三人餉一卒,一去可三十一日,米一石八斗,前六日半四人食日八升,減一夫,給四日糧;十七日三人食日六升,又減一夫,給九日糧;後十八日,二人食日四升並糧。計復回止可進十六日,(前六日半日食八升,中七日日食六升,後十一日並回程日食四升並糧)。三人餉一卒,極矣。若興師十萬,輜重三之一,止得駐戰之卒七萬人,已用三十萬人運糧,此外難復加矣。(放回運夫須有援卒,緣運行死亡疾病,人數稍減,且以所減之食,備援卒所費)。運糧之法,人負六鬥,此以總數率之也。其間隊長不負,樵汲減半,所餘皆均在衆夫,更有死亡疾病者,所負之米,又以均之,則人所負,常不啻六鬥矣。故軍中不容冗食,一夫冗食,二三人餉之,尚或不足。若以畜乘運之,則駞負三石,馬、騾一石五斗,驢一石,比之人運,雖負多而費寡,然芻牧不時,畜多瘦死,一畜死,則並民負棄之,較之人負,利害相半。(卷十一)
(譯):一般軍隊出行,從敵方獲取軍糧是最要緊的急務。運糧不僅費用多,而且難以載糧遠行。我曾經計算過,每人背米六鬥,士兵自己攜帶五日干糧,每人供一個士兵,一行可達十八天;六鬥米,每人一天吃兩升,兩個人吃,正好十八天吃完;如果以往返計算,只可吃九天的行程。兩個人供一個士兵食糧,一行可以達二十六天;(一石二斗米,三人每天吃六升,八天的話一個背夫所負的糧食已經吃完,給他六天的糧食遣回,後十八天,二個人每天吃四升或乾糧)。如果以往返計,只可有十三天的路程。(前八天每天吃六升,後五天加回程,每天吃四升加乾糧)三個人供一個士兵,一行可供三十一天,一石八斗米,前六天半四個人每天吃八升,派返一個背夫,給他四天口糧;十七天三人每天吃六升,又送加一個民夫,給他九天口糧;後十八天,二個人每天吃四升加乾糧。計算往返的話只可前行十六天的里程,(前六天半,每天吃八升,中間七天每天吃六升,後十一天加回程每天吃四升加乾糧)。三個人供一個士卒吃用,已爲最大極限。如果興兵十萬人,管護輜重的有三分之一,能夠戰鬥的士兵只有七萬人,而運糧的民夫要用三十萬人,此外很難再增人了。(放回運夫要有兵卒護援,由於路途中死亡疾病,人數會不斷減少,而那些省下來的糧食,以備護援兵卒吃用。運糧的制度,每人平均以六鬥計算,這是個總計方法。其中隊長不背東西,打柴汲水的人揹負減半,多出斤重部分平攤給衆民夫,更有死亡疾病不能背米的,他們應負的重量,又平均分攤,那麼每個人所負的重量,常常不止六斗的重量。因此軍中不容許多餘的飯口,一個多餘的人吃飯,就要兩三個人供應他,還有可能供不夠。如果以牲畜運糧,駱駝可以負三石,馬、騾一石五斗,驢一石,相比於以人運糧,雖然負多費少,但如果不按時喂草,牲畜多會死亡,一個牲口死掉,它馱負的糧食也得扔掉,相比用人背扛,有利有弊,利害均半。
(評):宋時戰爭中還沒有特別重的軍械,僅糧食一項就耗費人力量力如此,可以想見窮兵黷武之罪。隋煬帝三伐高麗,最多一次共有戰士一百三十八萬人,可以想象要用多少民夫啊。
張杲卿斷案
(原文):張杲卿丞相知潤州日,有婦人夫出外數日不歸,忽有人報菜園井有死人,婦人驚,往視之,號哭曰:“吾夫也。”遂以聞官。公令屬官集鄰里就井驗是其夫與非,衆皆以井深不可辨,請出屍驗之。公曰:“衆者不能辨。婦人獨何以知其爲夫?”收付所司鞠問,果奸人殺其夫,婦人與聞其謀。(卷十二)
(評):張杲卿丞相從前任潤州知州時,有個婦人的丈夫外出多日沒有回家,忽然有人報告說菜園井裡有死人,婦人大驚,前往觀看,嚎哭道:“這是我丈夫啊。”於是就上報官府。張杲卿讓下屬召集鄰里百姓在井邊辨別屍體是否是婦人的丈夫,大家都說井深看不清,請求把屍體弄出來仔細辯認。張杲卿說“大家都認不出屍體,爲何惟獨這婦人能認出屍體是他丈夫呢?”下令把婦人押起來令有關部門審問,果然是與婦人通姦的人殺掉她丈夫,婦人是殺人者的同謀。
(評):姦婦謀劃很細,只可惜太急性,被張杲卿看出端倪。明朝此類事也不少,更有杜撰出的莊子之妻扇墳土令其速幹以嫁人的故事,雖是小說,也可反應出世態民風。
易幟而戰
(原文):寶元中,党項犯塞,時新募“萬勝軍”,未習戰陣,遇寇多北,狄青爲將,一日,盡取“萬勝”旗付“虎翼軍”,使之出戰。虜望其旗,易之,全軍徑趨,爲“虎翼”所破,殆無遺類。又青在涇原,嘗以寡當衆,度必以奇勝,預戒軍中盡舍弓弩,皆執短兵器,令軍中聞鉦一聲則止,再聲則嚴陣而陽卻,鉦聲止則大呼而突之,士卒皆如其教。才遇敵,未接戰,遽聲鉦,士卒皆止;再聲,皆卻。虜人大笑,相謂曰:“孰謂狄天使勇?”時虜人謂青爲“天使”。鉦聲止。忽前突之,虜兵大亂,相蹂踐死者,不可勝計也。(卷十三)
(譯):寶元年間(宋仁宗),党項人(西夏)侵犯邊塞,當時新招募的軍隊號稱“萬勝軍”,沒有經過什麼戰陣,一打仗就敗北。狄青統軍後,一天,把“萬勝軍”的軍旗換給“虎翼軍”(是打仗的勁旅)用,命令這些老兵出戰。党項人望見軍旗有“萬勝軍”字號,很不以爲然,全軍一直衝過來,被久經戰陣的“虎翼軍”打敗,幾乎被殲滅殆盡。此外,狄青在涇原時,曾經遇到敵衆我寡的陣仗,他想一定要以奇制勝,就提前告知軍士全都扔掉弓弩,都執短兵器,下令軍人聽到第一次鉦聲就停止前進,聽到第二聲就嚴陣而假裝要跑的樣子,鉦聲一停馬上大叫前衝,士卒就按他的號令去做。與敵人相遇,還沒交戰,鉦聲馬上響起,士兵都停止不動;第二聲鉦音響起,士卒都往後退。党項人大笑,互相說:“誰說狄天使(對狄青的畏稱)勇敢啊?”鉦聲停止後,士兵突然衝前,西夏兵大敵,互相踐踏死亡的不可勝計。
(評):狄青(1008—1057)是山西英雄,出身貧寒,是一個由士兵完全靠武功起家的大將。和西夏兵打仗時,每戰都披頭散髮,面戴銅面罩,直衝敵陣,四年中大小二十五戰,身中多箭,立下累累戰功。後來在范仲淹鼓勵下發憤讀書,又成爲精通戰法的師才。做了樞密副師的大官後,宋仁宗勸他用藥水漂去當士兵時在臉上的刺字(宋代軍士低賤身份的標誌),狄青不肯,表示這個刺字能更好鼓舞士氣。有人勸他冒稱唐代名將狄仁傑的後代,也被狄青拒絕。由於疑忌武將是兩宋的通病,連大文豪歐陽修也上書給皇帝指斥狄青位高權重於國家不利,並把水災也歸咎爲上天對武將禍亂的警省,最終導致這位忠心耿耿的大將被調出京城,朝廷還屢屢派使臣“探望”他,不到半年,這位正值盛的大將軍悒鬱而終,終年才49歲。沒死在戰場,卻活活被文臣和朝廷氣死、憂死,這不僅是狄青的悲劇,也是兩宋的悲劇,“兵不知將,將不知兵”,雖然國家未亡於武臣手,最終都淪亡於異族,下場更慘!
巧斃強寇
(原文):濠州定遠縣一弓手,善用矛,遠近皆伏其能。有一偷亦善擊刺,常蔑視官軍,唯與此弓手不相下,曰:“見必與之決生死。”一日,弓手者因事至村步,適值偷在市飲酒,勢不可避,遂曳矛而鬥,觀者如堵牆。久之,各未能進。弓手者謂偷曰:“尉至矣。我與爾皆健者,汝敢與我尉馬前決生死乎?”偷曰:“喏。”弓手應聲刺之,一舉而斃,蓋乘其隙也。又有人曾遇強寇鬥,矛刃方接,寇先含水滿口,忽噀其面,其人愕然,刃已透胸。後有一壯士復與寇遇,已先知噀水之事,寇複用之,水纔出口,矛已洞頸。蓋已陳芻狗,其機已泄,恃勝失備,反受其害。(卷十一)
(譯):濠州定遠縣有一個弓箭手,善於使用長矛,遠近同行都畏服他的技能。有一個強盜也善於擊刺,常常蔑視官軍,惟與這位弓箭手技藝不相上下,說:“與弓箭手相見一定要進行生死決鬥。”一天,弓箭手因公事來到村裡,恰逢強盜在市肆喝酒,勢不可避,就拖矛來鬥,圍觀的人很多。許久,兩人都僵持不進。弓箭手對強盜說:“兵尉來了。我和你都是好漢,你敢和我在兵尉馬前決一生死嗎?”強盜說:“好。”弓箭手話音剛落舉手就刺,一下就把強盜刺殺,大概是說話時乘其分神不備而勝利。又有人與強盜爭鬥,雙方兵器相交,強盜先含一口水在嘴裡,忽然噴在對方臉上,愕然之間,刀已穿胸而過。後來一個壯士又遇上這個強盜,已經預先知道他有含水噴人的一招,強盜果然又使出此種伎倆,水纔出口,壯士的長予已經貫頸刺出,立斃強盜。大概他故伎重演,機謀已泄,依仗詐術失去防備,反受其害。
(評):所謂“盜亦有道”,上文中有兩個恰恰是“強盜無道”,或因傻楞喪命,或仗藝欺人反失其命,皆是“下三爛”之類,小聰明之流。
鸛雀樓題詩
河中府鸛雀樓三層,前瞻中條,下瞰大河。唐人留詩者甚多。唯李益、王之奐、暢諸三篇能狀其景。李益詩曰:“鸛雀樓西百尺牆,汀洲雲樹共茫茫。漢家簫鼓隨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知長。風煙並在思歸處,遠目非春亦自傷。”王之煥詩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暢諸詩曰:“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譯):河中府(現山西永濟市)鸛雀樓高三層,向前可瞻望中條山,向下可俯瞰黃河。唐朝人在此題詩很多。唯李益、王之煥與暢諸三人能描繪其景。李益詩:“鸛雀樓西百尺牆,汀洲雲樹共茫茫。漢家簫鼓隨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知長。風煙並在思歸處,遠目非春亦自傷。”王之煥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暢諸詩:“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評):暢諸的哥哥暢當爲大曆七年進士,也是詩人。兄弟倆人老家是唐朝蒲州(現在的永濟市),描寫家鄉風景自然真情流露,所以雖然不是大名家,此詩確能與名家比肩。暢諸還有《早春》一詩,也是清麗可喜,現摘錄於下:“獻歲春猶淺,園林未盡開。雪和新雨落,風帶舊寒來。聽寫聞歸雁,看花識早梅。生涯知幾日,更被一年催。”
畫工畫佛光有誤
(原文):畫工畫佛身光有匾圓如扇者,身側則光亦側,此大謬也。渠但見雕木佛耳,不知此光常圓也。又有畫行佛光尾向後,謂之“順風光”,此亦謬也。佛光乃定果之光,雖劫風不可動,豈常風能搖哉。(卷十七)
(譯):畫工畫佛身光,有的畫成扁圓如扇子一樣的形狀,佛身側佛光也側,這是很大的錯誤。他們只是根據木雕佛像照實來畫,不知道依據佛理佛光一直圓的。又有畫工畫佛走動時佛光尾向後,稱之爲“順風光”,這也是錯謬啊。佛光是定果之光,雖遇劫風也不會搖動,難道平常的風能吹動佛光嗎。
(評):沈括深通佛家經典。畫工只是一般畫匠,不知佛理,所以自認爲畫得生動,把佛像繪畫以日常知識來處理,結果大謬。筆者曾看有幅“鄭和下西洋圖”,三寶太監威風凜凜,五絡長髯,可見畫家不知鄭和是位太監公公,畫得他很像位有“那話兒”的大將軍,也是缺乏專業知識所致。
王鉷爲壁畫殺工匠
(原文):王鉷據陝州,集天下良工畫聖壽寺壁,爲一時妙絕。畫工凡十八人,皆殺之,同爲一坎,瘞於寺西廂,使天下不復有此筆,其不道如此。至今尚有十堵餘,其間西廊“迎佛舍利”,東院“佛母壁”最奇妙,神彩皆欲飛動。又有“鬼母”、“瘦佛”二壁差次。其餘亦不甚過人。
(譯):王鉷在陝州任上,招集天下名匠畫聖壽寺壁畫,成爲當時最精妙的絕品。畫工一共有十八人,壁畫完成後全被殺掉,挖個大坑一共埋在寺廟西廂地下。王鉷的用意在於使天下再也沒有與之相類的畫出現,可見他如此不道到了這個地步。至今壁畫還留存有十多幅,其中以西廊的“迎佛舍利”和東院的“佛母壁”最爲奇妙,神彩飛動。又有“鬼母”、“瘦佛”兩幅壁畫稍遜前者。其餘的壁畫也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
(評):王鉷爲唐玄宗寵臣,最盛時連“口密腹劍”的大奸臣李林甫都害怕他,自己的兒子被王鉷兒子欺負也只能默默忍受。要知道,李林甫是個連安祿山都害怕得要死的老奸巨滑之人,由此可以想見王鉷的氣焰何以了得。王鉷在天寶後期失勢,被誅殺抄家,金銀寶貨如山,抄了多日也未抄完。其家中連水井的欄杆都遍嵌珠玉金寶裝飾,可想見其豪侈之度。供佛是爲了積德,此人卻爲了使佛寺壁畫成爲“絕版”而殺十八工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殺十八命,不知要墮幾個十八層地獄。其家庭誅滅,不知是報應否。
篆文金餅
(原文):壽州八公山側土中及溪澗之間,往往得小金餅,上有篆文“劉主”字,世傳“淮南王藥金”也。得之者至多,天下謂之“印子金”是也。然止於一印,重者不過半兩而已,鮮有大者,予嘗於壽春漁人處得一餅,言得於淮水中,凡重七兩餘,面有二十餘印,背有五指及掌痕,紋理分明。傳者以謂泥之所化,手痕正如握泥之跡。襄、隨之間,故舂陵、白水地,發土多得金麟止馬蹄。麟趾中空,四傍皆有文,刻極工巧。馬蹄作團餅,四邊無模範跡,似於平物上滴成,如今乾楝,土人謂之“楝子金”。《趙飛燕外傳》:“帝窺趙昭儀浴,多裒金餅以賜侍兒私婢。”殆此類也。一枚重四兩餘,乃古之一斤也。色有紫豔,非他金可比。以刀切之,柔甚於鉛,雖大塊亦可刀切,其中皆虛軟。以石磨之,則霏霏成屑。小說,麟趾馬蹄乃婁敬所爲藥金,方家謂之“婁金”,和藥最良。《漢書》注亦云:“異於他金”。予以漢東一歲,凡數家得之。有一窖數十餅者,予亦買得一餅。(卷二十一)
(譯):壽州八公山旁邊的地裡及溪澗之間,人位往往能拾得小塊的純金餅,上有篆文“劉主”的字樣,這就是世間所傳“淮南王制藥用金”。得到這種金餅的人很多,即世間所稱“印子金”。一般金餅上只有一個印記,最重的不超過半兩,很少有大個的。我曾經從壽春漁民那裡得到一塊金餅,據講是從淮水中撈得,大約重七兩多,表面有二十幾個印記,背面有五指印及手掌痕,紋理分明。相傳是以泥做胎化煉而成,手指印痕正是握泥留下的。在襄陽、隨州之間的舂陵、白水一帶,掘地多得金麟趾馬蹄金。麟趾中間是空的,四邊都有花紋,刻雕得極其工巧。團餅狀的馬蹄金,四邊沒有模子印痕,大概是在平物上滴鑄而志,很像現在的幹柿子,當地人稱之爲“柿子金”。《趙飛燕外傳》記載:“皇帝偷看趙昭儀洗澡,常帶很多金餅賜給侍女和昭儀的親近婢女”(以防這些人聲張壞了他偷窺的情趣)。大概所說的金餅就是這種“柿子金”。一枚重四兩多,即古代的一斤。金色夾有紫豔光澤,其它類金子不可與之相比。用刀切這種金子,比鉛還要軟,即使是大塊金也可用刀切,中間是虛軟的,用石頭一磨,紛紛屑下。據小說記載,麟趾馬蹄金是婁敬製作的藥用金餅,煉丹家稱之爲“婁金”,入藥最佳。《漢書》註釋中也講,(此金)“異於別的金子”。我在漢東一年,聽說大概有好幾家拾得此種金餅。有一窖藏有數十金餅,我也買了一餅。
(評):古代煉丹家異想天開,總是用黃金、寶玉等物混在一起煉燒,試圖製成長生不老藥,真不知浪費了多少好黃金。但黃金從中醫學上講確實有清涼、鎮靜的功效,繼日本人有“金箔酒”後,現在國人也有“金屑酒”,我總覺得是譁衆取寵,浪費資源。藏醫也用黃金、白銀、珊瑚、貓眼石等入藥,據講有解毒、滋補和抗衰老的效能。藏藥用黃金之前有去毒程序,先用七、八種藥液泡浸黃金,再煮一遍,反覆泡反覆煮,然後用特種石鍋燒好多天,最後再研成粉末入藥,據此,我想肯定比中藥用黃金有藥用價值得多。
丁謂求金帶
(原文):丁晉公從車駕巡幸禮成、有詔賜輔臣玉帶。時輔臣八人,行在祗候庫止有七帶;尚衣有帶,謂之“比玉”,價值數百萬,上欲以賜輔臣,以足其數。晉公心欲之,而位在七人之下,度必不及已,乃諭有司不須發尚衣帶,自有小私帶,且可服之以謝,候還京別賜可也。有司具以此聞。既各受賜,而晉公一帶,僅如指闊。上顧謂近侍曰:“丁謂帶與同列大殊,速求一帶易之。”有司奏:“唯有尚衣御帶”。遂以賜之。其帶熙寧中復歸內府。(卷二十二)
(譯):丁謂(曾獲封晉國公)跟從皇帝巡幸,大禮已畢,皇上下詔賜輔臣玉帶。當時輔臣有八個人,行宮裡庫存玉帶只有七條,尚衣局有一條玉帶,名“比玉”,價值數百萬兩白銀,皇上想加上這條玉帶以湊足八條之數。丁謂想得到這條玉帶,但他排名第八,忖度這條“比玉”肯定輪不到他,就諭示有關部門不須用尚衣局的那條“比玉”,說自己有一條私用小玉帶,可以帶上上朝謝賞,等到回京後再另外賞賜一條即可。有關部門以其意上奏。不久大家當廷各自受賜玉帶,而丁謂所服玉帶僅有一指寬。皇上回頭對近侍說:“丁謂的玉帶與同列相比太懸殊了,馬上找條玉帶給他換上。”有關部門奏稱:“只有尚衣局有一條御帶。”於是拿來賜給丁謂。此帶熙寧年間又重歸皇宮內府。
(評):五代方鎮殘虐,宋太祖開國後就重用讀書人,“以文抑武”,終宋不殺士大夫。“書中自有千種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車馬多如簇”,這三句話就是宋真宗實實在在的許諾。文臣俸養極優,也出了不少奸滑狡詐之人,丁謂就是其一。宋仁宗即位初年,太后垂簾聽政,丁謂爲宰相,權傾天下,大臣王曾乘機向劉太后秉報說丁謂“盜權奸私”,當天丁謂就被罷免,後被貶斥遠荒,“比玉”玉帶不久又迴歸內府。不過這位丁謂詩詞歌賦樣樣皆好,還極愛品茶,著《建安茶錄》,繪圖明細,有“茶圖”之稱。他和蔡襄首倡的“龍鳳團茶”貢茶,爲茶中極品,不知被貶海南的丁謂路上還能享用此茶否。丁謂曾有詩“天門九重開,終當掉臂入”,一副市井流氓文人嘴臉,宋人王禹偁見此詩就說:“入公門猶鞠躬如也,天門豈可掉臂入?”與之相比,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蘺人!”更爲白衣豪邁氣象。
不識字更快活
(原文):梅詢爲翰林學士,一日書詔頗多,屬思甚苦,操觚循階而行。忽見一老卒臥於日中,欠伸甚適,梅忽嘆曰:“暢哉”。徐問之曰:“汝識字乎?”曰:“不識字”。梅曰:“更快活也。”(卷二十三)
(譯):梅詢作翰林學士時,有一天爲皇帝起草詔書,任務很重,思慮良苦,手裡拿着文具依階而走。忽然看見一個老兵躺在地上曬太陽,伸腰展腿很是舒適,梅詢見此忽然嘆道:“舒服啊。”又慢慢問他:“你識字嗎?”老兵答:“不識”。梅詢說:“那就更快活啦。”
(評):我家學士也是可愛之人,成日搜索枯腸,尋章摘句,苦思冥想,當然羨慕所謂散淡的老兵,所謂“能者多勞,智志多慮”,信夫!
梅子與肥鵝
(原文):吳人多謂梅子爲“曹公”,以其嘗望梅止渴也;又謂鵝爲“右軍”。以其好養鵝也。有一士人遺人醋梅與煮鵝,作書雲:“醋浸曹公一甕,湯煮右軍兩隻,聊備一饌。”(卷二十三)
(譯):吳地人多管梅子叫“曹公”,因爲曹操“望梅止渴”的典故;又把鵝稱爲“右軍”,因爲王羲之(官右軍將軍)喜歡養鵝。有個讀書人送友人醋醃梅子和蒸鵝,附信說:“醋醃曹公一甕,湯煮王右軍兩隻,以供君吃一頓。”
(評):讀書人窮措大、掉書袋,真真令人噴飯。如果送紅燒肉,肯定還要寫上“又致東坡一碗。”
關中無螃蟹
(原文):關中無螃蟹。元豐中,予在陝西,聞秦州人家收得一干蟹,土人怖其形狀,以爲怪物,每人家有病瘧者,則借去掛門戶上,往往遂差。不但人不識,鬼亦不識也。(卷二十五)
(譯):關中無螃蟹。元豐年間,我在陝西,聽說秦州人收得一隻幹螃蟹,當地人害怕它的奇形怪狀,以爲是怪物,每當有人得病,就被借去掛在門戶上,往往病就好多了。不但當地人不認識(螃蟹),當地的鬼也不認識。(意即把鬼嚇跑了)。(卷二十五)
(評):這是沈括書中典型怪力亂神的胡妄揣測,現在讀來只覺可笑。
李順被俘
(原文):蜀中劇賊李順陷劍南,兩川、關右震動,朝廷以爲憂。后王師破賊,梟李順,收復兩川,書功行賞,了無間言。至景祐中,有人告李順尚在廣州,巡檢使臣陳文璉捕得之,乃真李順也,年已七十餘,推驗明白,囚赴闕,覆按皆實。朝廷以平蜀將士功賞已行,不欲暴其事,但斬順,賞文璉二官,仍 門只候。文璉,泉州人。康定中,老歸泉州,予尚識之。文璉家有《李順案款》,本末甚詳。順本味江王小博之妻弟。始王小博反於蜀中,不能撫其徒衆,乃共推順爲主。順初起,悉召鄉里富人大姓,令具其家所有財慄,據其生齒足用之外,一切調發,大賑貧乏,錄用材能,存撫良善,號令嚴明,所至一無所犯。時兩蜀大飢,旬日之間,歸之者數萬人。所向州縣,開門延納,傳檄所至,無復完壘。及敗,人尚懷之,故順得脫去,三十餘年,乃始就戮。(卷二十五)
(譯):蜀中大盜李順攻隱劍南關,西川、關右震動,朝廷大憂。後來朝廷軍隊擊破賊寇,砍掉李順腦袋示衆,收復西川,論功行賞,沒有什麼疑惑可說。到景祐年間,有人告發李順尚在廣州,巡檢使臣陳文璉捕獲他,發現確是李順本人,已經七十多歲,審訓明白,押送京城,複審都是實情。朝廷認爲對平定蜀地的將軍封賞已公佈施行,不想公告這件事,只是秘密處斬李順,賞賜陳文璉兩級官階,封候。陳文璉是泉州人,康定年間退修回泉州,我本人還認識他。文璉家裡有《李順案款》記載前因後果很詳盡。李順本來是味江王小波的妻弟,起先王小波在蜀地造反,不能安撫羣下,衆人擁戴李順爲首領。李順剛當頭領時,把鄉里的富人大姓召集起來,命令申報他們家裡所有的財物糧食,除去生活必需以外,其餘一切都調發出現,分給缺衣少糧的人民,並錄用有才之人,撫卹良民,軍隊號令嚴明,所到之處秋毫無犯。當時兩蜀鬧***,十幾天內,歸附的人有數萬。所攻州縣,百姓開門迎接,傳檄民到之處,沒有不攻克的。待其失敗後,人們很懷念他的好處,所以李順得以逃脫。三十多年後,才被捕得殺掉。
(評):王小波、李順起義是在宋太宗時期。太監王繼恩監軍,率禁軍分兩路入蜀,淳化五年(994)年,號稱“破賊十萬餘,斬首三萬餘”,“覆成都,獲賊李順。”太監和禁軍冒功求賞,歷代很多,當時就有大臣張舜卿認爲李順逃脫,宋太宗很生氣,怒叱一頓,差點把他斬首。沈括本人生活年代距王波、李順起義時代不遠,宋仁宗景祐年間(1034-1037)李順沒死的話應該活着,又出於捕獲他的活人之口,當屬可信。南宋陸游在《老學閹筆記》中也記有類似事情。唐人可以在詩中譏諷本朝皇帝,宋人可以在書中裡指摘本朝失實之處,元人只可在劇本里發發牢騷,明朝雖然在朝上把屁股打爛,文人仍冒死進諫,到滿清時只有歌功積德的奴才了。真正是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
詩語成讖
(原文):狄侍郎棐之子遵度,有清節美才。年二十餘,忽夢爲詩,其兩名曰:“夜臥北斗寒掛枕,木落霜拱雁連天”。雖佳句,有丘墓間意。不數月卒。高郵士人朱適,予舅氏之婿也。納婦之夕,夢爲詩兩名曰:“燒殘燭客未起,歌斷一聲塵繞樑”。不逾月而卒。皆不祥之夢,然詩句清麗,皆爲人所傳。(續筆談)
(譯):狄棐侍郎的兒子狄遵度,節操清厲,才能卓著。二十多歲時,忽然夢中作詩,其中有兩句是“夜臥北斗寒掛枕,木落霜拱雁連天”。雖是上好佳句,但其間有墳墓陰間的氣息。數月後就病故了。高郵士人朱適,是我舅舅的女婿。娶媳婦當晚,做夢自己寫有兩句詩:“燒殘燭客未起,歌斷一聲塵繞樑”。不到一個月也死了。都是不祥的夢境,可是詩句清麗,卻爲人們所傳誦。
(評):恰似晉朝美男子潘岳有“扮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最終果然與石崇一起同斬於市朝。唐人劉希夷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代悲白頭翁》),傳不久被其舅宋之問所害,時年不到三十歲。李賀詩意中更是鬼語森森:“秋墳鬼唱鮑家詩”,二十七歲就撕手西歸。還有南唐後主李煜:“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最終爲毒藥毒死。明朝大儒方孝儒有“百念蹉跎總未成,世途深恐誤平生。中宵擁被倚牆坐,默數鄰雞報五更。”詩意森然,最後因不擁戴朱棣稱帝,株連十族被殺,慘絕天下!現代的則有吳宓:“飛揚頓恨人情薄,寥落終憐吾道孤”,半生淒涼,皆應於詩。汪精衛早年詩中也有“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死後果然被挫骨揚灰。徐志摩“我揮一揮衣袖,不帶一走雲彩”,真的在空中化爲鬼魂,死於飛機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