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候這個詞很微妙,甚至不好準確地翻譯。
就比如說炸桑葉吧,油溫不能太高,但也不可能很低;時間不能太長,但也不可能很短;掛芡需要很薄,但又不能掛不上……
那麼能否用標準化流程來解決呢?
比如保持恆定的油溫,計算出一個準確的時間……這麼做或許能保證大部分的桑葉炸得都還可以,卻幾乎不可能達到最佳口感。
雖然都是掌心大小的嫩桑葉,但葉片本身的大小、厚薄、老嫩程度還是有區別的。甚至因爲環境氣溫的不同,從鍋裡撈出來的冷卻速度也不同。
就算這些都相同,掛芡的厚度也做不到完全一致。
用上述方法生產炸薯片之類的工業化食品,當然沒問題,甚至就應該那麼做,才能保證品質與口感的穩定。
用同樣的方法去炸桑葉,也能超過這世上大部分人在家做菜的手藝,卻永遠滿足不了那兩位長老的口味……也就是說,達不到火候崇正的要求。
李修遠方纔問江道禎,何考的火候怎麼樣了?當然不是指做菜,而是二階修煉。
江道禎反問道:“這一下午,你估摸着他動用了多少次隱蛾之能?”
李修遠:“已達百次了吧。”
江道禎:“可有意?”
李修遠:“漸至無意。”
江道禎:“可心浮?”
李修遠:“氣定如常。”
江道禎:“那我看就差不多了。”
李修遠:“這頓飯能吃出結果嗎?”
江道禎:“那誰能說得準!希望如此吧。”
李修遠嘆了口氣:“二境破關,就難在火候,太多弟子都邁不過這個檻,偏偏師尊還不好明面督促,甚至多說幾句都不合適。”
江道禎:“所以才需要儀式,這四菜一湯也是晉階儀式,就看他的緣法了……我說你那道白玉珍,點得很妙啊!”
李修遠笑道:“我可是煞費了一番心思。”
江道禎:“我是說,你給我都點饞了!”
李修遠:“其實是我自己也有點饞……聽你這意思,火候還是吃不準?”
江道禎:“一千多年都沒人修煉過隱蛾術了,我掌握的法訣也不完整。二階之後,全得靠他自己,想必是他從隱蛾之物中得到的心印傳承。”
李修遠:“可你已經突破七階大算師了,難道就不能推算一番嗎?”
江道禎:“千年來也不是沒有出現過七階大算師,偏顯得我能耐嗎?”
李修遠:“不必厚古薄今,那些前輩,未必有你瞭解隱蛾術。”
江道禎:“我也只能大致判斷隱蛾術的修煉特點,至於火候把握,道理都是相通的……”
隱蛾術有什麼特點?首先一階的修煉需要快速破關,按江道禎的評估,最好在一個月之內就突破二階。
但這種事情想急也急不了,所以必須有一個前提,就是入門前的築基階段根基要特別紮實。何考無疑是符合要求的,江老頭沒有白等二十三年,
何考成爲一階潛行者之後,只用了差不多一週時間,就破關成爲二階刺客。
所有術法在二階時,都要求循序漸進,否則會傷及形神。而隱蛾術的二階修煉,與一階時恰恰相反,它需要一個長期的積累過程,既不能冒進又不能鬆懈。
話說得容易,但實踐中做到卻很難。
人的“行爲—心理”對應模式就決定了,長期堅持做一件事情,就必須要保持起碼的正反饋模式,總得能得到激勵、看到希望。
起初時倒沒什麼,只要過段時間就能感覺到進步,哪怕進步只有一點點。
何考自己制定了一個量化評價標準,以連續動用九次隱蛾之能爲一個臺階,將二階修爲分爲九級。
某天他能連續穿行空間九九八十一次時,便是二階九級圓滿……恰恰是到了這個時候,纔是真正的考驗。
在最恰當的時候破關,也是一種對火候的把握
如果他感覺到這件事沒有盡頭,無論再怎麼修煉下去,都看不到更高境界的風景,會不會有所懈怠呢?
與懈怠相對應的,他會不會感到焦躁呢?又或者會對師父、對自己、對法訣產生懷疑,有那麼一絲懷疑與動搖?
氣浮則意動,意動則神不在,二境破關,其實就是火候工夫。火候又稱抽添,用在修行中,不能浮淺地只理解爲動態平衡、恰到好處,更有難以言述的玄妙。
有口訣雲“抽添功夫,勿忘勿助”。
但既不忘記又不惦記,氣不浮意定、意不動神凝的自然狀態,哪有那麼簡單?哪怕每天去健身房擼鐵,也要刻意照照鏡子看肌肉塊吧。
很多二階術士突破不了三階,並不是用的功夫不夠,差就差在那麼一絲火候,心態不對誰也沒辦法,哪怕師父點出來恐也適得其反。
兩位長老剛纔那番對話挺有意思。
何考忘記自己是隱蛾了嗎?當然不可能!但他刻意在鍛鍊隱蛾之能嗎?也沒有,就是在準備這四菜一湯而已。
他沒有勉強自己,以超出現有能力去施展隱蛾之能,同時也沒有刻意去數,已連續使了多次隱蛾之能?更沒有去想,自己怎麼還沒能破關進階?
所以兩位長老都判斷,這小子火候差不多了。
李修遠又問道:“按伱的判斷,隱蛾術二階,修煉起來不是頗費功夫嗎?這小子突破二階到現在,也就是三個月吧?”
江道禎反問道:“三十年都破不了二階的人,也有一大把,非得跟他們比嗎?”
那邊何考終於備齊東西,開始處理各種食材,心中暗道可惜沒人能幫忙打個下手,因爲今天這種場合,也不適合叫別人來。
只有在這兩位長老面前,他才能如此放鬆地施展隱蛾之能,而不必擔心被人識破了身份。他當然沒意識到,這就是兩位長老嘗試着給他設計的晉階儀式。
與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是,何考等於是當着兩位長老的面施展隱蛾之能,心態是非常微妙的,以前他從未這麼做過。
兩位長老知道他在幹什麼,只是坐在堂屋喝茶,刻意收斂了感知。
各大術門千年來設計並不斷完善的進階儀式,思路都是一致的,比如在二階晉級三階時,所謂的儀式都是去做一件非常具體的事。
這件事不僅要考驗二階修行是否圓滿,還要在完成的過程中,有意無意間能把握那一絲玄之又玄的火候。
這四菜一湯也很有講究,獐子得先燉上,至少得燉兩個小時,起鍋前十分鐘再加一些配菜,然後關上火,用黑陶鍋的餘溫悶一會兒。
刀鱭開鍋後蒸十分鐘即可,算好時間可以和獐子一起出鍋。在蒸刀鱭的同時,就可以把桑葉給炸出來。
至於筍和湯可以最後做,需要的時間很短。
何考看似很忙,卻絲毫不亂,關了火將黑陶鍋端開,那邊點火開始蒸魚,這邊恰好燒油炸桑葉。一片片桑葉下入油中,在最恰當的火候用筷子及時夾出來。
什麼是最適當的火候?憑感覺啊!何考是真有感覺,他似乎能感覺到色香味最恰當的時候,然後輕輕用筷子這麼一引,稍微瀝一下油便把桑葉夾入盤中擺放。
他的動作很自然,彷彿桑葉會聽筷子的話,自動跟着筷子就完成了他想要的動作,人也保持在一種很特別的狀態——
彷彿是做了這一系列準備後,原本就該進入的狀態。
這一盤桑葉快炸好的時候,何考已經意識到一件事,自己的修爲破關了,他很清楚自己是怎麼破關的,但又沒辦法準確的形容出來。
驚喜不驚喜?當然驚喜,但沒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他還在新奇的悟境中保持着平靜。
他用筷子點了點油鍋中的最後一片桑葉,桑葉跟着筷子就離開了油鍋,還在空中抖了抖瀝油。但何考的動作並不是用筷子夾,看上去好像是筷子尖把桑葉給提起來了。
然後這片炸桑葉在空中自行展平,跟着筷子很聽話地被擺放到盤中。
很多術士在使用神識御物時,都習慣用平常的動作配合,因爲這樣確實能夠做得更加準確自然。何考其實不必伸筷子的,但用筷子引一下感覺更順暢。
突破三階是什麼感覺?感官與身體幾乎都達到了先天條件下圓滿的狀態,然後無意間就發覺感知可以延伸出去,不僅能感應到外物,甚至能操控外物。
儘管這種操控很微弱,但也是非凡的突破,與平常人有着天壤之別!
黑陶鍋很燙,擺桌的時候何考是用兩塊抹布墊着端來的。那盤魚也很燙,起鍋時不太好拿,但何考卻是直接用雙手端出來了。
仔細看他的雙手,其實根本就沒有碰到盤子邊緣,中間還隔了差不多一釐米的空氣呢,就是做了一個端盤子的動作,而盤子是浮在空中被他“端”上桌的。
何考沒說別的,就是把盤放在桌上時說了一句:“魚好了。”
加上炸桑葉,此時桌上已有三道菜,何考又回廚房去做最後兩道。
李修遠笑着對江道禎發出了一道神念:“這小子夠能裝的啊,明明已經突破三階,卻啥也不說,就端着讓我們看。”
江道禎直接開口道:“假如換成你,是不是就會闖禍了?”
李修遠:“你還記着這事呢?”
江道禎:“那動靜可太大了,把你師父放古董的架子給弄倒了,崔師叔祭出一根藤條,飛起來滿山追着你抽啊……要說穩,這小子可比你當年穩多了!”
李修遠:“這是在他自己家,就算把鍋給端砸了,那也是他自家的鍋。”
江道禎:“你沒注意嗎?這鍋獐子肉很沉,不小心端砸了還會燙着腳,所以他是墊着抹布用手端過來的。
至於這盤魚,看來他是有點把握,所以才用了御物之法,但兩隻手還在下面託着,防止意外失控還可以及時接住。
哪像你當年,剛破關想試試手段,冒冒失失就去動架子上的東西……”
李修遠打岔道:“今天可是讓你給算着了!”
江道禎:“我們不就是爲此而來嗎,你不會沒準備吧?”
李修遠:“什麼準備?”
江道禎敲了敲桌子:“見面禮啊!人家都叫你李伯伯了,還做了這麼好的一桌菜,恰逢修行破關,如此機緣,你難道不得表示一下嗎?”
何考恰好端着那盤筍進來,聞言道:“李伯伯不用客氣,難得來作客,好好招待您是應該的……先嚐一嘗我的手藝,您要覺得滿意,再說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