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螢火之森?上篇 第一回

男孩在一米左右的雜草內奔跑,像稚蟲時期成長於水中,咀嚼口器在成體時就會徹底退化的蜉蝣般。

吱吱喳喳的聲音從及膝的綠植間響起,蟲吟頻率相等的嚷鳴就像是支指揮有素的交響樂隊。

男孩奔跑的聲音消失在了草叢中。

“摩哆哆……”

女孩的聲音從前方綠植的縫隙內揚起。

男孩順着呼喊自己的聲音源頭走去。陽光灼目,倒射出了雜草的影子。

每一步踏前,腳底的草植都會發出“吱——呲——”一聲。

三個孩子橫躺在前方的草植中。之前呼喚着摩哆哆的女孩睡在兩個孩子的中間。

“來照相吧?”

摩哆哆拿着手裡一隻扁平的銀色物,對躺在茂植中的三人說道。

相機聚焦下的光亮照在了造泰的臉上,男孩在橫躺着的三人中第一個直起了身。

造泰伸出蒼白過度的手,企圖抵擋住眼前刺眼的光。腹部因爲弓背而突起一疊肉。

意識到手中相機的光,摩哆哆很快將那部東西擺放在了自己的背後。光源的點消失了。

造泰這次放下手掌,開始在嘴裡“咕嚕——咕嚕——”的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道:“來……來照相吧。照相吧。”

造泰學着摩哆哆的聲音,一邊說着一邊將兩隻寬厚的手掌撐在了身體兩側的草叢中,一邊開始雙手歡快地拍打起兩側的泥土和綠植。

雜草被男孩的手掌壓扁了,植物的液體粘在了造泰的手掌心裡,烈陽下黃綠色的汁液彷彿讓青草的蒸騰之味瞬間擴大了般。

“造泰、虛赫、潘多拉啦,我從阿姨那裡借來了照相機哩……”

摩哆哆看着造泰怪異的表情,男孩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好像幾天前在水族館內看見的比目魚。

“好啊!”

第一個從草叢中站起身來的,是之前閉目呼喚着摩哆哆名字的那個女孩潘多拉啦。

潘多拉啦在直起身的那一刻,環視了一下叢間四周。最後,女孩將視野鎖在了距離十米之外的一處斜坡道。

“去那裡呀!”

潘多拉啦的聲音浮進了空氣裡。她撒開腿,開始朝着之前提議的地方跑去。

摩哆哆看着女孩漸行漸遠的身影。

“啊……等等呀!”

虛赫也扭過了頭,就在隨着身前潘多拉啦的背影追逐而去的時候,之前還一直坐在叢間的造泰也不甘示弱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潘……潘多拉啦,潘……潘多拉啦。”

造泰的聲音充滿了結巴感,男孩爬起的動作顯得異常笨拙。

造泰在奔跑中不斷搖晃着自己的腦袋。粗闊的脖子上,那個大大的腦門開始像個撥浪鼓一樣晃個不停。

造泰身體的姿勢很不協調,摩哆哆看着造泰緩慢的走着,兩側的手笨拙地搖個不停,有時交錯有時同行,有幾次,造泰在前行幾步後便會回過頭來看看身後的摩哆哆。造泰蒼白的臉孔堆積出的笑容彷彿剛出世的嬰兒般,有時若是太高興,就會連眼眸也抿的只剩下一條薄縫。

自從認識造泰起,造泰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叫潘多拉啦的名字。摩哆哆不曾聽過造泰叫喚過自己。他們四人都居住在這個小鎮上。造泰的家離虛赫家比較近,而自己和潘多拉啦則是同一水平相隔兩戶獨立門的距離存在着。

在這個小鎮上裡,除了摩哆哆他們以外,沒有人任何一個孩子願意和造泰玩。

對於這個城鎮的其他孩子而言,造泰從出生起就是這個鎮上的怪物。

造泰的舉止怪異,不能正常協調起來的肢體和完整組織的言語,讓造泰在6歲那一年,便在暗地裡被其他孩子們叫做“噁心怪面”。

現在,造泰已經10歲,和摩哆哆他們同齡。

然而對於同樣是10歲的造泰來說,在異常緩慢下成長的心智,讓那個男孩看起來永遠像一個5歲且不會成長的孩子一般。

四人一起跑到了斜坡的階梯上。

摩哆哆站在三人前面的灰色石桌上,男孩舉起手裡的相機試了試鏡頭,之後便將那枚薄平的銀色機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眼下的石桌上。

就在摩哆哆用手指按下延時鍵時,小小的銀色按鈕便陷了下去。

“來啦!來啦!來啦!要拍了!”

男孩一邊興奮地叫着,這次便衝到了三個人的中間。

“咔嚓——!”一聲,前方銀質的照相機發出了一陣閃光。

四個站在臺階的孩子還未反應過來。

“啊?搞什麼呀……”

虛赫站在三人的最右邊,男孩一邊憋着嘴一邊皺起了眉。自己剛纔還在看旁邊綠植裡的蟈蟈,完全沒有準備好。

“就是嘛!根本都沒有準備好!”

潘多拉啦低下了頭。

而摩哆哆之前也正低着頭把玩着口袋裡的一隻迷你高達。

四人中只有造泰在笑。造泰面部的肉擠在了一起。

“什麼嘛!……剛纔就只有造泰一個人在笑啊。我們根本就是造泰的陪襯一樣嘛。”

虛赫說着,憋着嘴的脣始終沒有放鬆下。

四人從臺階上走了下來,摩哆哆拿起來之前支在石桌上的相機。照片拍的跟想的一樣糟糕。

右側的虛赫轉過了頭在看身旁的綠植,而旁邊的摩哆哆那時則因爲在思考這樣的站姿好不好,而一直低頭看着自己的足底,糾正姿勢。潘多拉啦則斜着頭看身旁的造泰。只有造泰,臉部堆積着一如往常的怪異的笑容,雙目始終凝視着鏡頭。

“喂喂,差死了……!”

虛赫的嘴裡發出了一陣埋怨。

“刪了吧?刪完重拍一張好啦。”

摩哆哆手指擺弄着相機屏幕,就在男孩的指尖來到【刪除鍵】那格時——

“喂!摩哆哆……”男孩身旁的潘多拉啦,這次叫喚了對方一聲:“摩哆哆……你看,這個,不是很好看嗎。”

“咦?哪個……?”

摩哆哆的視線,落在了身側潘多拉啦手指指着的地方。

女孩纖細的手指指在了屏幕的右上角,位於造泰的腦袋上方,一束呈現出異樣耀眼的綠色光芒正打在了造泰的腦門上。造泰笑的連眼睛也沒有了。而那時,一隻翅身鮮亮的蝴蝶正從四人的上空飛走。

“那是什麼蝴蝶?好大隻!”

虛赫看着屏幕裡顏色綺麗異常的蝴蝶,男孩的語氣裡發出了不可思議的感覺。

“啊……真的好漂亮……”

摩哆哆一邊感嘆着,手指在先前指着的【刪除鍵】處挪開了。

現實的陽光重新迴歸,照在了四個人分開的腦門上。

寧靜的下午,足底青草與泥土蒸騰下的氣味襲進了孩子們的鼻腔。

奇異的陽光,樹蔭的斑駁,飛空的豔蝶……

而對於那時的四個人來說,恐怕那一刻誰都未曾預料到,這張意外留下的相片,在往後將成爲四人唯一的最後的紀念。

夏天時,因爲城鎮四周常年被綠木灌柱,因此即便氣溫攀上一個高度,這裡的空氣也遠不如大城市一般,在無截止的噪音中摻透着狂暴與焦躁的白晃熱量。

摩哆哆、虛赫和潘多拉啦三人唸書的學校是小鎮附近的一所公立小學。

虛赫和潘多拉啦同在一個班級,而摩哆哆則就讀於兩人隔壁的教室。

造泰因爲腦袋不好,從出生起似乎連幼兒園也沒有去過。

造泰的母親是一位家庭主婦,父親那時在小鎮附近的工廠上班。迄今爲止,造泰能完整表達的語言只有寥寥幾句。

造泰總是習慣在黃昏時,跑到四人經常遊玩的斜坡前的綠叢中。將自己的身子藏進一米多的雜草裡,等到夕陽西下,望見從遠處揹着書包漸漸走近這裡的摩哆哆三人時,就會突然從綠植裡鑽出身,然後爬起來“哇啊——”的大喝一聲。

最初,潘多拉啦總是會被造泰的舉動嚇到。女孩害怕的“哇哇哇——”大叫着,而那時,造泰就會咧開嘴巴露出緊繃的牙齒,發出一陣“嘎啦——”“嘎啦——”的怪異的笑聲。

造泰用屬於自己的獨特方式迎接着三人的放學。之後,四人便以手拉着手排成一字的形式,並肩回家。

最初的時候,造泰並不知道傘這種東西有什麼用。每逢下雨,造泰仍然會跑去附近的那片綠植等待放學回來的摩哆哆他們。

造泰鑽進被雨水澆灌的叢間,足底是被雨灌溼後黏糊糊的泥土,泥巴粘在了造泰的腳上,造泰不喜歡粘稠稠的東西,只要是雨天,男孩的眉頭會皺在一起,造泰不明白襲擊自己的液體是什麼,那一束束有時打在身上有些疼的水將造泰淋了個溼透。身上的衣服也變成造泰討厭的粘糊糊的感覺。

發現前方撐傘的摩哆哆三人,造泰瞬間變成一隻訓練有素的狗,一下子竄出草叢,然後拼命甩了甩自己的頭,將粘在自己身上的雨水抖掉。笑着看向三人。

黑色的髮絲粘在眼角擋住了造泰的視線,造泰嘴裡結結巴巴地說着“討……討厭”。

自那以後,摩哆哆、虛赫以及潘多拉啦就不允許造泰再在雨天出來等自己。只是造泰即便點着頭,卻也從來沒有聽話的一天。

於是,潘多拉啦便開始教造泰傘的用途。但結果教了幾次,造泰不是橫舉着把傘當槍一樣射擊,就是夾在兩腿間當女巫的掃帚跳着玩。

往後凡是下雨,造泰還是會鑽進草叢。造泰手裡會拿着一柄長長的傘,但卻從來也沒有打開過。

斜坡下的那片草叢,漸漸成爲了摩哆哆、虛赫、造泰以及潘多拉啦四個人的秘密基地。那裡的雜草以驚人的速度開始成長。

有時,小鎮上的其他孩子會結伴路過那片灰色坡地。

看見造泰,孩子會用手指指蹲在草植中的四人,然後再竊竊私語幾聲後,開始發出一陣嗤笑。

摩哆哆從他們的眼中看見了一種叫做藐視的東西。他們看不起造泰,同樣也看不起和造泰在一起的他們。

幾個孩子有時也會用手指向摩哆哆他們,然後一邊竊笑着一邊私語起來。臉上好像寫着“和智障在一起的人,也是智障”。

“看什麼看啊!你們這羣傢伙……”

虛赫反感那些孩子的舉動,這時他就會從身邊的草叢裡撿起一些碎石,之後便一邊大罵着,一邊朝着坡地上的孩子們丟去。

在四個孩子中,虛赫的膽量總是比其他三人更大一些。

“那些人,真討厭……”

潘多拉啦皺着眉的臉,顯得很難看。

“腦筋不好,根本不是造泰的錯啊……”摩哆哆跟着說道。說不介意,一定是騙人的。

爲了不讓身後的造泰聽到,男孩壓低了自己的聲音。

而當三人之後逐漸意識到,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會被小鎮上的其他孩子們排斥的,不僅是造泰,還有自己時,三個人那時都出現了短暫緘默。

“……如果……我們也不理造泰的話,那麼……造泰就太可憐了……”

幾分鐘後,潘多拉啦的聲音微微揚了起來。

“也是啊……”

摩哆哆想了一會兒,最後迴應道。

幾秒後,男孩的說話聲,隨着身後傳來的造泰那“嘎啦——”“嘎啦——”的怪異笑聲,最後消失在了青草中。

虛赫凝視着草叢的周遭,然而就在這之後的不久,這片草叢便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離開夏季的草叢再也聽聞不到蟈蟈的聲音。

草叢彷彿在秋後寒冬之際,變得異常安靜了起來。

然而,即便沒有蟈蟈的齊鳴,但草植間仍存在着無數微蟲存活的身影。它們不發聲音但四肢發達。像個體育健將往往在草植的細幹間來回跳躍,沒有定點。

虛赫喜歡抓草間的蟲子玩,到了冬季的時候,男孩已經有了一隻屬於自己的昆蟲瓶。

雖說是昆蟲瓶,但扁平的透明瓶身就像是隻壓縮下的小型牛奶瓶。

瓶子是虛赫吃完的一個外國產的布丁瓶子。虛赫總是將自己抓來的蟲子丟進那隻小瓶內。

晚上,虛赫就趴在自家的地板上,單手托腮,一邊用手鼓弄着瓶子,讓它來回翻滾,一邊觀察裡面蟲子的情形。

有時蟲子們會打架,而絕大多數的時間,它們往往各歸各的獨自在瓶壁上來回爬行。

初冬的時候,四個孩子們的秘密基地,被一束竄出的火苗燒出了一個大洞。

那天,虛赫正從附近的便利商店回來,沿途和母親路過那片灰色坡地的時候,虛赫看見有人似乎藏身在草植中央。

野生的綠植被寒風吹得搖擺不定。

虛赫原本以爲藏在叢間的人會是造泰,就在男孩奔到灰色的坡地上,衝着下方大喊了一聲“喂,是造泰嗎?”的時候,之前還在竄動的綠植竟停止了動作。

草植突然變得安靜了起來,接着不久後,站在上方的虛赫從交錯的葉縫間,依稀看到了幾個孩子擠在一起的身影。那是這個鎮上的別的孩子。

虛赫拎着附近便利店的袋子,站在灰色的坡地一動不動,有碎碎的議論和一陣“啪——”的聲音從前方變暗的叢間傳出。

四五個孩子似乎正在草植的中央撥弄着什麼東西,那股怪異的“噗啪——”聲,隨後又響了兩次。

虛赫準備跳下斜坡跑去看個究竟,結果男孩才一跨出步子準備蹲下身的時候,身後就傳來了母親的聲音。

“幹什麼呢?虛赫?快回家了。”

虛赫回過頭,看見母親站在前方的小道上正望着自己。

母親的眼睛像是一隻安裝了定格器的盔殼。

現在那兩隻眼睛在西下的餘暉裡,因爲蒙上了灰調的陰影而看起來有些呆板。

“啊啊,來了!媽媽!”

雖然有些不情願,但男孩還是癟了癟自己的嘴。

就在之後支起身回過頭,重新往母親站着的地方跑去的時候。

“噗啪——”“噗啪——”

漸行漸遠的草叢裡,再次發出了那陣尖銳的怪異聲音。

【——這到底……像是什麼東西發出的呢?——】

虛赫歪了歪腦袋,想到了小時候喜歡綁在大拇指與食指間,充當小型彈弓的橡皮筋。

【——啊,不會是橡皮筋吧?——】

男孩這次歪了歪頭,然後將空着的左手五指大大的張大,之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母親走在虛赫的前面,就在女人時不時的回頭,用眼神示意虛赫再快一點的時候,虛赫突然聽見了從腦後傳來的“啪嗒——”一聲,好像火苗跳躍的聲音。

別過頭去,之前的草植中央突然竄起了一些星星點點的火苗。

火光從草植的根部竄出,之前窩在雜草裡的孩子們開始“哇啊——”的大叫着,之後紛紛從綠叢中蹦了出來。

他們開始逃竄到了離火點幾米遠的地方,之後便站立在那裡,靜靜觀察起了燃燒的叢間。

虛赫看見孩子中,有人扔掉了手裡的火柴棒,林間深處的中央,散發起了紅紅的光束還有雜草瞬間燃燒起來的“嘎呲——嘎呲——”的折斷聲。一些星火從燃燒的地方微微浮向了上空。

孩子們的臉被星火印照的通紅。

火焰擴散了折斷的面積。

虛赫嚇得“哇啊啊啊啊啊——”的大叫了一聲,之後折過身奔去了母親那裡。

“媽……媽媽……”

“怎麼了?”

女人沒有回頭。

聲音浮進了空氣裡,顯得異常蒼白。

母親的臉孔背對着落陽,降下了黑色陰影。

“那……那裡……那裡,燒起來了!”

虛赫的手牢牢拽住了自己的母親,男孩右手上的塑料袋搖晃得“哐當——”作響。

虛赫喘着氣說道,一邊用手指了指身後的那片正在燃燒的草植。

空氣裡,繼續傳來雜草被燒斷的“嘎呲——”“嘎呲——”的聲音。

“是在燒野草吧。冬天一來,是會有人來處理這些雜草的。”

女人說着,臉孔沒有任何起伏,對方亦沒有折過頭回望的打算,面孔看起來像個表情僵化的面具。

“不……不是啊……是那羣孩子在……”

“燒野草玩兒吧。走吧。虛赫,不要和那羣孩子一樣學壞了。”

虛赫母親蒼白的臉像塊面具,高聳的鼻子下是一隻抹了鮮紅色脣膏的嘴脣。

女人的面孔沒有表情,然而這次在蒼白的面下,紅豔的嘴部突然微微抽搐了一下。

之後,她伸出留着長指甲的手指,死死地拽住了身旁虛赫的胳膊。

“啊啊……疼……媽媽……好疼啊……”

虛赫的手被母親緊緊地箍牢,充滿力量的手指壓在男孩的手臂上,指甲好像要鑲進了肉裡。

虛赫和母親面對面,被女人拽着一路拖沓着前行。

男孩視野裡的叢間,隨着倒退的步子變得漸漸渺小了起來。

雙目裡,前方燃燒的叢間有一刻變成了一個虛幻的點,灼目的紅色逐漸將泥間的綠植一點一點吞噬。

隨着不時從上空擴散起的煙霧和偶爾發出“啪嗒——”聲響的點點星火,空氣裡除了燃燒起來的味道外,隨着一聲塑膠皮筋燃燒斷的聲音之後,竟然隱約傳出了一股隱隱的惡臭。

——我不需要救濟,因爲沒有人會來救濟……??——

虛赫趴在二樓臥室的木質地板上,男孩用手來回滾着眼前透明的昆蟲瓶。

隨着夏天的消逝,如今瓶內的蟲子也跟着轉寒的季節,逐漸遞減了起來。

虛赫經常不知道蟲子要吃什麼,起初會將早晨啃剩下的一些麪包扳碎後放入瓶中。

然而幾天過後,瓶內的的麪包屑並非出現減少的跡象,倒是瓶子因爲黏著着那些碎屑而變得有些髒兮兮的。

——沒有白天,當我醒來,我的眼淚未乾,我在害怕……??——

男孩鼓膜裡迴響着的的音樂,瞬間頻率不穩,發出了一陣怪基調。

隨着撫趴在地上的指尖來回滾動的透明瓶,瓶身最終在滑滾中失控,之後朝着虛赫的播放器滾去。

“呲——!”的一聲。

耳塞從虛赫的耳朵裡彈了出來。

瓶身拉斷了播放器的便攜耳機,虛赫嚇的連忙爬起來,一邊喊着“完了,完了”一般開始拾起之前丟在地上的那隻銀薄播放器,左右查看起來。

耳機的插口彈出了輸送凹槽,所幸線源沒有拉斷。

直到男孩看到完好無損的機器後,方纔站在原地鬆了一口氣的虛赫,突然發現到從腦後傳來的一陣稀疏聲。

虛赫來到房間的窗口前,拉開了禁閉着的藍色窗簾。透過抿緊的窗戶看見了檐瓦上不斷垂落下的雨珠,就在虛赫伸着腦袋對着樓底四處張望着的時候,男孩竟然看見了站在自家樓底的造泰。造泰沒有帶傘,對方體格健碩的身子正躲在狹窄的檐下,造泰將兩隻手交疊着舉在自己的頭頂擋雨。爲了躲避周遭拍向自己的雨水,男孩在原地反反覆覆地來回跳躍着。

“喂!造泰——你在幹什麼啊?!”

虛赫拉開了窗子的柄手,之後將腦袋探出去的同時,衝着站在樓底的造泰道。

聽到虛赫的聲音後,造泰起初站在原地,四處來回張望着周邊。

“喂!上面!上面!造泰!”

虛赫叫了一聲,這次將手伸出了窗外朝着造泰的頭頂不停地搖晃起來。

“啊……啊!!啊!”

擡起頭來的造泰看到了樓上探出腦袋的虛赫。

男孩這次衝出了屋檐站在雨中,一邊朝着虛赫發出“啊啊啊啊——”的聲音,一邊開始不停地站在原地並跳躍起來。

“喂——!快躲在屋檐下面啊!我看到你了!造泰,別淋溼了!我馬上就下來吶!”

雖然不明白造泰爲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就在對樓底的造泰嚷完一陣後,虛赫立刻關掉了屋內的窗戶,男孩抓起了一把擺在門口捅內的雨傘,之後便衝下了樓。

就在虛赫跑到底樓過道的時候,男孩看到了已經淋得溼透的造泰。

“怎麼了?造泰?”

虛赫的面孔流露出滿臉狐疑的神色,看着突然到訪自己樓底的那個人。

造泰不會叫虛赫的名字,每次想要呼喚虛赫時,男孩就會發出“啊啊啊啊——”的聲音。

除了能夠完整叫出潘多拉啦的名字外,對於摩哆哆,造泰也只會發出“嘟嘟嘟嘟嘟~~~~~”那種雙脣緊閉,不斷顫抖着發出的古怪聲響。

“啊啊!啊……啊啊!啊!”

造泰像個啞巴手舞足蹈起來,之後粗碩的手指,抓住了面前虛赫的胳膊。造泰的力氣很大,幾乎用半拖的方式拉扯着虛赫的手臂,將他拽到了長道的出口處。

“怎……怎麼了嘛……造泰……”

虛赫皺着眉,完全不理解造泰想要表達些什麼。

就在兩人來到屋檐時,這次造泰的手指指了指前方,接着從嘴裡發出了一股急促的“那……那那……那……”的聲音。

“……那裡?”

虛赫的面孔露出不解的神色,男孩緊皺着眉。

就在虛赫的視線朝着造泰指着的地方望去的時候,虛赫發現,造泰指的地方正是夏天時四個人經常會去玩的那片草叢。

造泰的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驚慌與焦躁,男孩站在原地一直不停地跳着。

雖然無法明白造泰想要表達什麼,但虛赫知道,現在在造泰的體內,一定隱藏着一件什麼急切想要讓自己知道的事。

“造泰,你聽我說……”虛赫伸出手拉了拉造泰的胳膊,男孩跳躍的身體讓虛赫感到晃眼:“你想告訴我什麼,對不對?”虛赫問道。

聽聞對方的話,造泰這次站在原地拼命點了點自己的頭。

造泰的手指再次指向了前方,脣齒裡幾乎就要迸出“快一點”三個字。

“造泰,要不要叫上摩哆哆和潘多拉啦他們?”虛赫又問道。

“啊啊啊……啊……嗯!嗯!”造泰再次在原地不停跳躍了起來,之後從男孩模糊的脣齒間迸出了:“潘多……潘多拉啦……潘…多…拉啦。來。來。”

“那好!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們!”

虛赫拍了拍造泰肩頭沾染上的雨水。之後在離開過道前,撐開了手裡那把長柄的傘。

造泰和虛赫雖然同歲,除了心智不曾再成長過,但造泰的體格卻以一種超越常人的速度,每年不停增長着。

在一路踩着腳底溼漉漉的水窪前往摩哆哆家的途中,虛赫突然想到,出現在自家樓下的造泰,是不是因爲發現到了草叢中央被人燒燬的那件事?

男孩足底的腳步隨着腦中的思考,變得逐漸緩慢了起來。腦後稀疏下降的寒冬之雨彷彿出現了模糊的幻覺。

那“啪嗒——”“啪嗒——”“啪嗒——”墜落於地上與水窪最終融化的聲音,最後變成了腦海裡那股扭曲的音色。

有一刻,上空的雨化成了被火苗燃燒到折斷的皮筋發出的“噗啪——”“噗啪——”的悶鳴。

虛赫想到,自己直到現在也未曾仔細去思考過,那時出現在草叢中的那些皮筋的聲音,在當時所要捆綁着的究竟是什麼。

“啪嗒——”

想到這裡,虛赫的腦門裡一霎那迸出了星火猛然竄出的虛影。

不好的感覺,突然浮上了虛赫的心口。

摩哆哆擡起頭看了看自己的頭頂上方。

時間扭曲了。

空氣彷彿霎時凝固了般。

緘默下幾人的呼吸,有一刻像滴落水池的墨滴,黑色的液體隨着水的摻透,在白池中漸漸畫出了詭異的圈。灰色的虛影最終變成了怪異的霧,籠罩在了四個人的頭頂上。

四個孩子三把傘,面對燃燒到只剩下黑色焦骸的禿植。

現在,圍成了一個圈。

夏季在附近灰色坡地上行走的螞蟻,彷彿集體復甦了般,在原本應該處於洞穴內度過寒冬的微渺物種,這次齊齊地密集在了一起。

燒焦的一圈禿頹的叢間,在佈滿焦炭般黑色的圓圈中央,一隻漆黑瘦弱的物種僵直着身型橫躺在其中。

“嗚——!”

潘多拉啦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看着眸目下的黑色僵直物,女孩的腦子被壓抑灌滿了,她猛然別轉過自己的頭。眼淚,險些從潘多拉啦的眼睛裡流了出來。

是因爲驚恐還是因爲眼前的畫面過於殘忍?

孩子們圍成圈的正中央,橫躺着的一隻狗,死了。

腦門上空加速的雨珠現在正發出“劈啪——”“劈啪——”“劈啪——”的聲音。

灰色的液體落在了草植周圍以及孩子們的傘上。

雨聲傳進了虛赫的鼓膜,像幾天前在草植中突然竄起的火苗的聲音。

狗被燒死了,四肢僵直着側躺在燃火點的正中央。肢體僵硬着像被刻意拉長了骨頭一般。顯得非常怪異。

摩哆哆、虛赫以及潘多拉啦明白,被燒死的狗,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古怪到異常的姿態的原因——這條狗死亡前恐怕被人虐待過。

潘多拉啦背過身去的肩膀微微顫抖了起來,不知道是出於害怕抑或是別的。

虛赫的腦子裡,鑽進了塑膠橡皮筋燃燒的聲音。男孩的雙目落在了屍體上。

狗的嘴裡橫着一塊燒焦的木頭,嘴巴被橫木撐起咧開了一個大口。

螞蟻現在從狗的嘴裡爬了出來,狗的四肢僵直,前後兩足間,分別被人綁上了膠質的橡皮筋。

已經分辨不出狗的品種,即便從狗的身上脫落下來的毛髮也已經被燒焦。而乾瘦的身型,只能讓人想到是這個小鎮上終日徘徊着的流浪狗。

“太……太殘忍了……”

潘多拉啦的聲音顯得反常,極度壓抑下的女孩的音色出現了堵塞下的停促感。

女孩始終揹着身,而即便如此,只要一想起自己的身後正躺着一具被虐待而死的動物的屍體,潘多拉啦都無法剋制住自己內心強烈後怕的情緒。

【——大概從今以後都會做惡夢吧。大概一直一直地會做着重複的噩夢吧。——】

女孩腦海裡的聲音隨着埋於掌心中的雙目,而跟着一起融進了無限的漆黑中。太可怕了。

“是……一定是那羣傢伙……”

明明是寒冬的季節,但虛赫的額頭卻無法剋制地沁出了冷汗。男孩感到背脊發涼,腦中開始浮現出無數無數個,當天拿着火柴站在叢間的中央,燃燒草植的孩子們的臉。

“虛赫,那羣傢伙……是誰?”

虛赫的臉孔在摩哆哆的眼裡,剎那萌上了一片灰色陰影。

造泰是唯一一個看見被燒死的野狗屍體,沒有任何反應的人。

在禿頹的草叢中的這片殘酷景象,是造泰第一個發現的。

然而,當造泰那時嚇得跑去找尋虛赫,接着隨同一併叫上的摩哆哆以及潘多拉啦,再次跑到這裡的時候,唯有造泰的心在重返這片頹然地時,出現了沉寂。

造泰皺着眉,沒有任何聲音。在往後四人緘默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只有造泰的臉,始終對着眼底那呈現着怪異姿勢的狗的屍體。

造泰背後的潘多拉啦哭了很久,女孩用雙手緊緊抓着擱在肩上的傘。雨傘傾斜了下來。

造泰這時從虛赫的傘下衝了出去,男孩蹲在被雨水拍打着的狗的屍體旁邊,造泰用手拼命地拍打着泥間的螞蟻,企圖將它們徹底驅趕開狗的身邊。

男孩的手因爲泥土的沾染而變得骯髒不堪,造泰討厭粘糊糊的東西,只是在今天,造泰一邊皺着眉從鼻腔裡不停地發出“嗯哼哼——”“嗯哼哼——”的討厭的聲音,一邊開始用手拼命扒開狗周圍的泥土。

起初,所有人都不知道造泰想要幹什麼。

摩哆哆在造泰的背後大喊了一聲造泰的名字。

就在摩哆哆準備上前拉開造泰的時候,造泰突然伸出了自己肥碩的胳膊,將迎面而來的摩哆哆推倒在了地上。

“造泰!你在幹什麼啊!”虛赫在造泰身後大叫道。

雨水模糊了視線。

之前潘多拉啦的哭聲,消失在了鼓膜深處刺耳的雨滴中。

造泰一直扒着那些泥土,直到在狗的屍體四周扒出了一個圈後,造泰便跪在地上開始將先前扒出的土壤,輕輕撲在面前野狗身上。

摩哆哆、虛赫以及潘多拉啦目視着眼前造泰的舉動,幾個孩子這時才明白,造泰之前挖土的原因。

摩哆哆第一個丟掉了手裡的傘,男孩蹲在了淋溼的造泰的身邊,他開始幫造泰一起將死去的狗埋葬起來。

虛赫在身後驅趕着屍體邊攀爬的螞蟻,潘多拉啦則跑去了叢間附近摘來了一枝野花。

當四個孩子的眼前,最後突起出一塊黑色的土壤後,一場無聲的告別式在四人的緘默中開始了。

那天,就在四人準備離開爲野狗臨時堆建起的墳墓時,從之前起就一直沉默無聲的造泰,這次終於在離開的小道上,發出了一陣壓抑已久的悲鳴。

“狗……狗狗……狗…再…再也……看不到……白…看不到白…天了……”

那天,造泰第一次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男孩蹲在冗長小道的正中央嚎啕大哭了起來。

在衆人眼目模糊的視線裡,那個聲音,最終變成了漆黑內心裡的一枚微弱的光。

往後墜落在四個孩子的體內,微浮了很久很久……

——天是凝固的藍,我的身體蜷縮着,我不需要救濟,因爲沒有人會來救濟……??——

——請快一點發現我,眸底沒有白天,當我醒來,我的眼淚未乾,我在害怕……我在害怕屍骨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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