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AAAS到訪早稻田大學。
陸昀爲代表,聽取了各學院的報告,
雙方在友好親切的氛圍中,開誠佈公地交換了意見,讓AAAS對於“彗星計劃”落地日本充滿了信心。
中午時分,代表們用了工作餐,又一番社交,
會議圓滿結束。
之後,樑思順在辦公室單獨接待陸昀。
“小昀,”
她從架子上拿起茶壺,
“日式的鐵壺燒水泡茶也頗有韻味,你試一試。”
陸昀哪敢讓師姐伺候,
他慌忙接過壺,分別給兩人各倒上一杯,再將茶壺歸位。
樑思順喝了一口茶,笑問:“對早稻田,你是有些失望的吧?”
陸昀詫異,
“我能看到早稻田的活力,感覺非常不錯啊。‘彗星計劃’如果能在早稻田生根發芽,每年至少能幫助一千名學生重回課堂,善莫大焉。東大都不見得有這麼好的效果。”
樑思順搖搖頭,
“你啊……我說的不是那些。”
她沉吟片刻,問道:“我聽說,兩天前,梅津賢次他們請你喝過一場酒?”
陸昀反應過來了,頗爲感慨地說:“有些變革,只能慢慢來。”
樑思順點點頭,
“其實,早稻田已經算好的了。那幾所帝國大學,普遍都還是上行下效的風格,垂垂老朽,實在是讓人提不起勁。”
陸昀心知,師姐重回東京,可以選擇的大學非常多,
最後會看中早稻田,還是因爲這所大學不像餘者那般透着一股讓人作嘔的封建味。
就比如東大,
到現在,《盜火》還是禁演劇目,
非常離譜。
而早稻田就好上不少,自從樑思順入主,兩國的交流便在增加,
從學生到教授,都有互訪的合作項目。
陸昀問:“師姐,早稻田現在有多少交流生?”
樑思順回答:“187人,其中以女生居多。”
陸昀聽了不由得笑,
女生多,想來是受了樑思順的影響。
他說:“師姐,你的崇拜者可真不少。她們應該都想成爲你這樣的作家或者語言、語音學家吧?”
樑思順瞪了陸昀一眼,
“你這小子,真是會調侃。”
陸昀攤手,
“好好,我不說。”
兩人又聊了十幾分鐘的正事,圈定AAAS的援助範圍。
之後,樑思順提議道:“我帶你逛逛校園吧。日本學校的社團頗具特色,今日納新,被稱爲‘百團競渡’,不妨看看。”
20世紀初期,日本大學社團開始形成,
當時,許多日本學生前往歐洲學習,並與來自全球各地的其他學生建立聯繫,
這種聯繫使得日本的一些學生開始追求更廣泛的文化、藝術經驗,並促使他們形成了一些社團,
這些社團往往是針對某一特定主題的,
音樂、繪畫、文學創作……
應有盡有。
另一邊,西方的大學卻社團發生了“變形”,不以愛好爲主題,
學生們聚在一起,天天喝酒、開趴體。
這就很真實。
陸昀當然不會反駁樑思順的提議,
“我正好奇日本大學的社團呢。咱們走吧。”
他們一起離開了校長辦公室。
時值初春,百草生長,
學生們的青春活力也似盎然的春意般綻放着,讓校園熱鬧非凡。
樑思順介紹道:“戰爭結束前,日本大學體育類社團的人數是文藝類社團的三倍有餘,也算從側面反應了當時社會的狀態。但現在……伱也看到了。”
她環視一圈,
如她所說,現在是各種各樣的文學社稱霸。
戰後,各勝利國聯手對日本的閹割是全方位的,又如外科手術刀般精密。
陸昀說:“勝利國的文化控制,恐難長久。”
樑思順看向陸昀,
“這是老師的看法嗎?”
陸昀點點頭,
“父親確實這麼說,他認爲,命門在經濟。我也持相同觀點。”
樑思順笑,
心想,
老師這是後繼有人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學生們全都恭敬地對樑思順問好。
沒走出幾步,陸昀就被一個社團吸引了,
“女子文學社?”
這個社團竟然異常火爆,攤位被一羣女生圍着,
嘰嘰喳喳的討論聲不絕於耳。
陸昀問:“師姐,日本的女性題材作品發展得這麼快啊?還是說,因爲這個社團只收女子,所以才如此命名?”
樑思順想了想,搖頭說道:“我沒什麼印象。”
她提議道:
“過去看看。”
他們好奇地靠近。
於是,人羣中的討論便傳進了耳中,
“在古代,女性爲皇,想要將之傳到女兒手裡,還是太難。”
“是啊,生育這一關不好過。”
“若從宗室過繼呢?女皇的生育代價轉移到宗室,會不會好很多?”
“你的意思是,建立秘密立儲制度,從中挑選一個優秀的女性繼承者來繼位嗎?”
……
兩人聽了半天,才知道她們在聊什麼。
原來是有個社員寫了一部小說,女子做了天皇,
但結尾,還是傳位給兒子。
社員們不爽,
她們覺得,女人打天下,爲什麼不傳給女兒?
縱使樑思順已經頗爲老辣,聽了這些爭論,還是有些頭昏腦漲。
旁邊的陸昀卻忍不住笑,
他讀父親的手稿,其中不乏毫無邏輯卻滿是爽感的作品,
當然,那些小說都沒有發表。
現在聽了這些女孩的想法,陸昀便想明白了,
縱使大學生,也會喜歡那種爽文。
樑思順對陸昀使個眼色,
“走吧?”
陸昀點頭,
結果,他還沒開口,兩人就被女生們發現了蹤跡。
立即有人叫道:“樑校長!”
一瞬間,衆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
那些女生,全都帶着崇拜的目光看着樑思順,像是見到了偶像。
樑思順點頭,
“我帶AAAS的代表陸先生逛一逛校園,你們繼續。”
她想趕緊脫身,
否則,這幫女學生說不定會真拿剛纔的問題來問自己。
結果也不出所料,
有人說道:“校長,您是歷史學家、文學家,又是女子,對於我們剛纔討論的問題,您是怎麼想的?”
樑思順不由得滿頭黑線,
 ̄□ ̄||
倒不是說這個問題回答不了,
而是這個問題太蠢了,如果自己一本正經地解釋,反而會顯得奇怪。
陸昀看師姐吃癟,忍不住竊笑。
樑思順不由得瞪他一眼,隨後對女學生解釋:“其實,你們剛纔也說過了,生育是大問題。”
古代,嬰兒早夭十分正常,
就比如那位著名的安娜女王,生了十四個孩子,全沒了,
她本人也患病,連精神都變得不正常。 年鑑學派的創始人費弗爾便在著作中寫過:
“在大革命之前,歐陸各國的歷史其實就是繼承史。法國幾乎沒有被這種事所困擾,是因爲卡佩和波旁家族比較能生,而且,很容易生男丁。”
這話在當時被引爲暴論,招致許多歷史學者批評。
而費弗爾說:“這不只是我的觀點,我引用了陸時教授的原話。”
拿大人物當擋箭牌,十分荒謬,
更何況這個大人物是陸時。
你費弗爾名不見經傳,怎麼搭上人家的線的?
但奇怪的是,陸時沒有站出來澄清。
於是,整個歷史圈不得不正視費弗爾的那些言論,討論交流,讓年鑑學派逐漸壯大起來。
樑思順繼續說道:“古代的醫療水平較差,女性稱帝,一年只能懷一胎,還有可能一屍兩命,這是客觀存在的問題。王朝若不想絕嗣,以男性爲繼承人幾乎是必然的選擇。”
她想了想,又說道:“再或者,學習大英的長子繼承法。”
英國的長子繼承法也是經歷了時間考驗的,
不論“長”是男是女,都能當國王,女王就找個男貴族入贅便是。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過幾次絕嗣。
女生們彼此交流視線。
有人說:“所以,我們才考慮從宗室那裡過繼。這樣的話,小說劇情會不會合理很多?”
樑思順嘆氣,
心說,
怎麼問題越來越蠢了?
旁邊的陸昀努力憋着笑,
“這位同學,我有一個問題問你:現在,你有一個兒子,而你的姐姐恰好有兩個女兒,她說,‘看你也沒女兒,不如我把女兒過繼給你,你讓她繼承你家的財產’,你會怎麼回答她?”
一句話懟得四周鴉雀無聲,
“……”
“……”
“……”
詭異的沉默。
陸昀笑道:“無論是天皇、皇帝,還是國王,他們都是爲了自己的家族、自己的權利而考慮的。拿繼承人的性別說事,也太扯了。”
這又是一記重擊,
那些女生的沉默變得震耳欲聾。
陸昀思考片刻,又說道:“從歷史上看,也有人當皇帝不是爲了自己。就比如羅馬,皇位讓養子繼承的也不少。”
此言一出,女生們雙眸一亮,
“對啊!羅馬!”
“羅馬可是有五賢帝的。”
……
五賢帝包括:
涅爾瓦、圖拉真、哈德良、安東尼·庇護,以及馬可·奧勒留。
哪個不是大名鼎鼎。
於是,女生們又覺得自己行了。
陸昀攤手,
“問題在於,當帝國走下坡路,皇帝的威望不足以掌控大權,不同系統開始內鬥的時候,這招就會失去立儲的合法性。羅馬在暴君尼祿死後,各諸侯紛紛擁立新帝。反正之前也沒有嚴格的血緣傳承,諸侯隨便找一個人當爹,也很合理。”
陸昀深吸一口氣,
“總之,如果真的要讓渡權力,論公,賢者居之;論私,親者居之。這事跟繼承人是男是女沒有關係。”
一句話又給女生們幹沉默了。
陸昀在歷史上的博學,讓她們無話可說。
片刻後,
“轟動你私密馬賽!”
一個女生帶頭,對着陸昀深深鞠躬。
其他人也跟效仿,
“轟動你私密馬賽!!!!”
大規模鞠躬。
引得周圍的人一同投來視線。
“啊這……”
陸昀一愣,隨即想起了父親對日本的描述——
“那裡的人,擅長道歉。”
陸昀當時就很懵,
道歉就是道歉,哪有擅不擅長的說法?
不知道的,還以爲是愛好呢~
現在,看這麼多人鞠躬,就連角度都幾乎一樣,陸昀纔算明白父親所謂的“擅長”是什麼意思。
“咕……”
他嚥了口唾沫,小聲對樑思順說:“師姐,咱們還是回去喝茶吧。”
樑思順差點兒笑出聲,
她點點頭,
“好。”
陸昀便一馬當先地衝回了校長辦公室。
樑思順跟在後面進屋的時候,發現陸昀正端着茶杯,“咕咚咕咚”地灌水,便不由得笑道:“小昀,你沒看那些女生的表情,她們對你可是無比崇拜、戀戀不捨呢~”
陸昀很無奈,
“師姐,你可別取笑我了。”
看他這樣,樑思順不由得想到了陸時,
她忍不住說道:“你啊,和老師真像。”
陸昀:???
“怎麼忽然說起這個?”
樑思順抿脣輕笑,
“我聽說,顧小姐也來東京了?怎麼樣,她不錯吧?”
“嗯,”
陸昀有些尷尬,
“她很好。”
此時,他已經意識到樑思順口裡的“和老師真像”指的是哪方面了——
女人緣。
沒想到的是,樑思順沉吟片刻,
“我說你們像,不只是那方面。還包括你和老師的處事風格。當年,他第一次來日本,面對如山的壓力,卻還是直言回擊各種質疑,最後搞得連天皇都得低頭。”
陸昀擺手,
“師姐,你不也是?現在的你也有很強的影響力。”
“我?我不一樣。”
樑思順感慨,
“你知道,我父親、母親是逃難來的日本。所以,當我重回故地,來早稻田當校長的時候,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所倚靠的,是祖國。而當時的老師,如同無根浮萍。他真的很厲害。”
陸昀:“……”
無言以對。
樑思順又說道:“包括顧小姐的父親,顧部長也是如此。人人都說,他在會議上的表現爲國人爭光,但他實際上,也是爲了自己。”
在一戰之後,顧先生作爲代表前往巴黎,
然而,無論他怎樣雄辯,都改變不了列強的蠻橫,
那段經歷,必然是顧先生心中的痛。
而到了二戰後的那次國際會議,顧先生真正揚眉吐氣,倚靠的也是祖國。
樑思順笑道:“你就不同了。你像老師,從來是不吃虧的。就像剛纔,那幾個女孩子都被你教育得一致道歉了呢~”
陸昀攤手,
“我可比不了父親。
說起陸時,樑思順的雙眸陷入回憶,
良久,她說:“小昀,其實我年輕的時候曾對老師……”
陸昀撇開視線,裝沒聽見。
空穴來風,
有些傳言不見得只是單純的捕風捉影。
樑思順便又說道:“好了,剛纔我說的話,你可不準學給老師。”
陸昀“啊?”了一聲,
“你說什麼?我剛纔走神了,沒聽清。”
這番行爲讓樑思順很是無語,
她吐槽道:“你啊,真是個憊懶貨。這一點也和老師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