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道

眉山道

張慕本就不擅言辭,此刻驟聞李慶成所言,只覺腦中嗡一聲,猶如遭了重錘,眼前天旋地轉,不知該如何應答是好,長久埋在心內深處最恐懼的後果,都隨着李慶成寥寥幾句,被盡數揭了出來。

張慕只定定看着李慶成,不住疾喘。

“你……沒事罷,啞巴?”李慶成竟是被看得有些怕了,想搖他,卻又不敢碰,先前在岐黃堂內看到的,這啞巴擡手能把一棟土牆轟塌下去,只怕舉手投足便有千鈞力度,一個收不住自己便立馬完蛋。

“啞巴?”李慶成顫聲問:“有人嗎?來人!”

方青餘疾步進了洞內,問:“怎麼了?”

方青餘頭發溼亂,解了戰簪,一頭溼漉漉的長髮披着,身穿鐵甲,蹙眉看着李慶成。

李慶成怔怔與方青餘對視三秒,繼而怒火盡數爆發,吼道:“方青餘——!”

方青餘一個激靈,李慶成道:“抓住他!抓住這反賊!”

方青餘英俊的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笑容,問:“你都……想起來了?”

李慶成回手抽了張慕背後的無名刀一個趔趄起身,掄刀便朝方青餘身上猛砍,無名刀乃是鈍刀,李慶成無張慕那般渾厚膂力,卻也把方青餘砍得踉蹌退後,摔出山洞外。

方青餘欣喜不勝道:“慶成?!”

李慶成倒拖長刀出來,這番舉動已驚動了周圍士兵,李慶成還未意識到不對,下令道:“抓住方青餘,別讓他跑了!他是逆賊!”

這一下隨行衆譁然,方青餘站起時又大笑,笑倒在泥地上,摔得滿身泥濘,李慶成怒吼道:“你還笑什麼!給我打!”

兵士們抓住方青餘按着,李慶成道:“打他!”

方青餘盔甲被解下,被士兵們拳打腳踢,在地上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單衣襯褲滾得滿是泥濘,眼睛遭了一拳登時烏青,拖着紅腫眼皮,求饒道:“慶成,聽我說,別打了!”

李慶成喘息不止,吼道:“給我朝死裡打!”

“慶成……我是你的青哥……你的青哥啊……你怎忍心……”方青餘被痛毆得狼狽萬分,聲音卻帶着笑意,斷斷續續傳來。

李慶成看着方青餘那狼狽模樣,忽然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不對。”李慶成疑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是什麼人?停停停,先不打了。”

片刻後,山洞裡。

方青餘左眼紅腫,右眼烏青,被打得像只豬頭,跪在地上,笑道:“我說,張慕補充,若我說得不錯,張慕你便說‘是’,若我有半句欺誑,你便說‘不是’。指天劃地起誓,青哥若有半句謊話,罰我永世不得超生。”

張慕沉默良久,最後緩緩點了頭。

李慶成只覺頭痛欲裂,疲憊道:“說罷。”

方青餘:“你在葭城一場大病,把前事忘了個光,張慕帶着你朝楓關去,咱們在河間城又碰的頭,張慕,是也不是?”

張慕沉默一點頭,連說話也免了。

方青餘思維清晰,敘事極有條理,自楓關之戰詳細道來,大小事宜幾乎全無遺漏,一直說到離開汀城時,李慶成只覺聽得驚心動魄。

“這些事,都……都是我做的?”李慶成難以置信道。

“是。”張慕終於開了口。

方青餘又把離開汀城後到眉山行軍的事說了,而後道:“旁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啞巴陪着你時間最多,有漏的該問他。”

李慶成又問張慕:“大小事,還有什麼特別打緊的他沒提麼?”

張慕靜了很久很久,眸中滿是悲傷神色,答道:“沒有了。”

李慶成不再追問,朝方青餘說:“那麼當夜,你爲什麼逃跑。”

方青餘道:“當夜我不知陛下駕崩了沒有,生怕是我姑母放出的假消息,張慕以我爲敵,當時百口莫辯,只能逃跑。”

“你在撒謊!”李慶成道:“爲什麼中秋夜帶我出宮,你一定是知道什麼!”

方青餘道:“我連身家性命也不要了,名聲也不顧了,你還不信我麼?”

李慶成:“當夜你知道什麼?”

方青餘道:“你父皇想殺大臣。我姑母知道的,讓我把你帶出宮去。但我絲毫不知她想篡位,她從一開始就防着我,只朝我問你的事,卻從來不讓我做什麼!”

李慶成嘲諷道:“她可是你姑。”

方青餘苦笑道:“我爹孃早死,姑母一直不待見我,嫌我遊手好閒,習練武藝卻不聽方家吩咐……”

“你還在撒謊。”李慶成輕輕地說:“青哥,你撒謊我能看出來。”

方青餘終於出了口長氣,淡淡道:“她知道我喜歡你,你是我的心肝。”

李慶成靜了。

方青餘:“浪子方青餘離開滄海閣時年僅十歲,萍蹤四海,不求上進。名門敗家子,既令武林同道不齒,又令方家蒙羞。”

“後來我前去投靠東疆姑伯,寄人籬下數年,倍受冷眼,常嘆人生冷暖。唯入宮當你的侍衛那一年開始,始知世上有一人全心全意地待我,依戀我,凡事都會問我,將我當兄長看待,緣因那一分溫情。”

“慶成,你若不信我,就提劍殺了我。”方青餘躬身捧起長劍。

“你出去。”李慶成道:“讓我靜會兒。”

方青餘擡頭:“燒退了麼?”

李慶成勉強點頭,方青餘便收起佩劍,走出山洞,把鎧甲穿上。

李慶成問:“啞巴,他說的都是真的麼?”

仍單膝跪地的張慕神情冷漠,不待李慶成吩咐便自己起身,走到洞口一側,安靜地站着。

這啞巴向來不服管,李慶成心想還是算了。

他又注意到張慕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似乎在發抖。

李慶成記起逃難前事,雖破碎的記憶接上後,中秋夜彷彿只是昨天的事,然而按方青餘的敘述,自己竟是一步步走出了最艱難的境地,將復國大業完成了近半。不由得豁然開朗,心情說不出的舒暢。

李慶成道:“這裡是眉山對不,接近小舅的地方了,小舅這可好幾年沒見,也不知老了沒有。”

“咱們還被人追殺,這些人是母后派的?”李慶成蹙眉翻檢隨身包袱,翻出一枚圓珠,拈到眼前疑惑檢視,發現是個人眼,繼而駭得大叫。

“怎了?”方青餘快步入內。

“沒事。”李慶成道:“出去。”

“啞巴,怎有個人的眼睛?”李慶成把那眼珠子收好:“誰給我的?”

張慕沉默,李慶成說:“這些人是誰派的呢?不會是小舅派的,難道他的手下人被方皇后收買了?小舅那人對誰都是和顏悅色的……嗯,手下被收買了也不奇怪,得拿眼珠子去挨個對對看,希望那人還沒死。”

李慶成又翻到一管竹哨,莫名其妙地看了半天,放進嘴裡吹響。

剎那間靜止的景象在面前閃過,猶如黑白的水墨畫:

西川梅香滿院,張慕凝視李慶成,牽起他的手,把手指銜在自己脣間,眼中滿是溫柔神色,輕輕吹響。

哨聲起。

記憶飄散,海東青被召喚來了,撲打翅膀停在地上。

李慶成回過神,伸手摸了摸海東青的鷹頭,海東青不明所以,擡喙來啄。

“這是你給我馴的鷹,對,啞巴?”李慶成見張慕定定看着自己逗弄海東青。

張慕沒回答,李慶成又道:“這段日子裡,多謝你了,啞巴。”

張慕又是一陣發抖,猶如一隻兇戾的雄鷹,全身羽毛囂張地張開。

李慶成自言自語片刻,想了想,說:“青哥!”

方青餘來了,張慕轉身一陣風般地出了山洞,李慶成追出去幾步,看到張慕淋着小雨,沒頭沒腦地狠命打一塊大岩石,最後擡臂狠摧,把頭杵在石前,困獸般地猛喘。

李慶成看了一會,說:“算了別理他,啞巴脾氣太古怪了。”

李慶成邊翻皮甲穿上,邊問道:“青哥,咱們現在咋辦?”

方青餘答:“我也不知該咋辦,跟着你慣了,都你在發號施令,你機靈得很,給吩咐一下,你說,青哥就去做。”

李慶成哭笑不得,邊穿戰靴邊道:“我能有什麼機靈,不搞砸事情就謝天謝地了,有吃的麼,先來點兒。”

方青餘出洞吩咐兵士取乾糧進來,見張慕朝那塊岩石疲憊跪着,遠遠喊道:“張兄,現在不是感懷的時候,趕緊幹活兒罷,別把小命交代在這裡,來日方長呢!風水輪流轉,從前也沒見我這般不平。”

張慕提着拳頭,一臉陰鷙地進來了。

“喊什麼胡話?”李慶成邊吃乾糧邊問。

方青餘莞爾道:“沒什麼,你多吃點兒,餓狠了。”

李慶成推道:“走開走開!臉別湊過來。”

“還不是被你揍的。”方青餘笑道,繼而鋪開地圖,打了個點:“咱們在這裡,今早啞巴派鷹出去探了次,伏兵在這裡。”

“這可麻煩了,咱們過不去。”李慶成托腮痞兮兮道。

“是啊……”方青餘看着李慶成,笑吟吟道:“怎麼辦呢?”

李慶成舔了圈嘴脣,把面渣吃了,嘆道:“打不過,跑。”

方青餘問:“真跑?這可說定了。”

李慶成說:“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少則逃之……不過以少勝多也不是不行。我想想,要麼你帶一隊兵埋伏下來,準備發動奇襲麼,有點吃不準。”

方青餘說:“那啞巴也能帶兵,前頭都是他打的呢。”

李慶成看了張慕一眼,張慕像個樁子般站着。

“咱們要不跑的話,就只能這樣,不過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壞事了可別怪我。”李慶成解釋良久,方青餘笑道:“還好這看家本領沒丟。”

李慶成茫然道:“什麼看家本領?”

方青餘:“哪學回來的招?”

李慶成答:“自己想的,能去不,給個話,不行咱們就逃。”

方青餘摸了摸李慶成的臉,反問道:“你想逃麼?”

李慶成說:“我不着急,快些跑也成,到小舅家就安全了。”

方青餘笑看着李慶成,說:“打。”

“啞巴過來,給你一隊兵,你從背後偷襲那夥人去,青哥埋伏在橫樑右側,等他們追過來,就一起發動突襲。”

張慕說:“我不要兵,我自己去。”

李慶成蹙眉道:“死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張慕緩緩搖頭,李慶成堅持道:“你帶五十人去,青哥帶三百人埋伏,我帶五十人。”

方青餘與張慕都是同時一怔,方青餘道:“你想做什麼?不是說好我們去打的麼?”

李慶成說:“我當然也得做點什麼,我就勉爲其難……去做個誘餌?和你們並肩戰鬥。”

海東青最後一次打探完敵情,一個俯衝下來。

方青餘問:“還在那兒?”

張慕一點頭。

李慶成騎在馬上:“這就準備出發。”

張慕把海東青放在李慶成的護肩上,李慶成抓着海東青的翅膀,交回給張慕,說:“帶着它安全點。”

張慕抓着放過來,李慶成又抓着放過去,海東青嗚嗚咕咕地叫,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最後李慶成提着海東青脖子,抓雞一般推過去,張慕又擡手來退,海東青終於被惹火了,狠狠在張慕手指上一啄,啄出血來。

“你做什麼!”李慶成怒道:“不識擡舉!”

張慕策轉馬頭,把原本跟着他的五十名士兵扔在原地,獨自衝上了山。

李慶成目送張慕背影,窩了一肚子火,心想:

你拽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