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察覺到島上出現如此緊張凝重氣氛的多木心急火燎地趕了回去,就在那一晚,父親把他叫進了書房。
多木這時見到自己的父親着實一怔,短短一個多月,他的父親就變老了,臉上的皺紋增加了不少,以至於整個人顯得憔悴不堪,原本他總是一副精神奕奕什麼難關都不怕的模樣,此刻卻被顯而易見的頹喪情緒所打倒,但當多木走進去還來不及開口,父親就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一樣搖了搖手,出聲阻止他道,“我想你已經能猜到,爲父叫你來是爲了什麼。”
多木搖頭,他根本不想猜,因爲那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父親面對多木,良久,眼底浮起一絲慈愛的同時,也多了幾分愴然,他輕嘆一口氣,低低地道,“你跟我真的很像,本來,如果我的努力沒有白費,這一切留給你,我走的也會放心一些。”
“父親……”多木實在不希望聽到這樣的話從他父親的口中說出來。
“孩子,你仔細聽爲父說。”父親卻執意打斷他,又說。
多木只好閉上嘴。
“再過二十多天,紅日便會降下,屆時,天寒地凍,當天地再也分不出晝夜的時候,島上應該就不會有活人了。”父親如此言道。
多木聞言不免錯愕萬分,不由喃喃地道,“父親,這是……”
“不錯,那少年所說的事,爲父都知道。”
“那爲什麼……”
“那是因爲爲父不信命,沒理由一切會變成如此,也沒有可能連挽救的餘地都沒有。”父親這樣說的時候,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絲極度不甘的神情來。
多木擰起了眉,半是不解,半是急切,問道,“父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那一日你問爲父,‘世上除了我們之外是否還有別人的存在’,爲父當時並沒有回答你……”父親這時緩緩地道來,“那是因爲據爲父所知,他們都如同我們一樣,正在慢慢走向死亡。”
多木好半晌才明白過來,便道,“所以,父親您是說,海水之上,除了我們之外果然還有別的‘大地’存在?”
父親終於給了他肯定的答案,回答他道,“有,因爲爲父便從那裡來。”
“啊?”多木怎麼也不會料到父親原來不是島上的人,“父親您難道……”
父親緩緩嘆了一口氣,便道,“不錯,我是少數生還下來的人,我來到這裡,被你的祖父母收留,他們一直幫我保守秘密,沒有說出我是外來人這件事。”
多木早已聽得目瞪口呆,又問,“那您方纔所說的不信命,指的又是什麼?”
“那是因爲爲父真的以爲自己能夠挽救這座島的命運,那麼多年來爲父勵精圖治,一心撲在這座島上,就是不希望重蹈覆轍,你可知我曾經生活的‘大地’是何模樣?”父親不等多木開口就已自顧自地說道,“殺戮和征戰,大火漫山遍野,整片大地荒蕪貧瘠,爲父本以爲,會發生天現異象這樣的事其實都是報應,是常年來我們不善待它所導致的後果……”
“所以,您來到這裡後,看見當年的情景,纔會想終止戰爭,想讓所有人都善待它,想改變您所經歷過的那一切……”多木喃喃地道。
父親點着頭,卻已情不自禁地露出幾分無奈到甚至有些無助的表情來,他深深嘆一口氣道,“可是,絲毫都沒有用處啊……我不知道還要怎樣做才能夠真正挽救它,因此你可以想見當時少年如此說的時候爲父的心情,原來這麼多年的心血是白費的,原來我做的一切都是多餘的,可爲什麼上天要讓我再一次面對這樣的事情,爲什麼上天要對我們這麼殘忍,連我們唯一的生存之地都要相繼剝奪?若說當年我所在的島上的人們做錯了事,那麼現在我已經盡力讓他們改過了不是嗎?爲什麼仍然毫無幫助呢?也許他們說得對,是我帶來了災厄……”
“父親!”多木阻止了他的自責,他上前一把握住自己父親置於膝上已有些許顫巍的手半蹲下來,仰頭對他道,“這絕不是您帶來的,您如此盡心盡力,孩兒想這應該是早就註定的,但有幸的是您來到了這裡,至少您還給了這片大地片刻的安寧,讓這裡不再有徵戰和死亡。”
多木的父親聽到他擲地有聲的這番話時不禁低下頭來,把視線放在這個自己長久以來忽視過多的孩子身上,他長大了,懂事了,長成了眼前的錚錚男兒,曾經試圖想以人力在這座島上扭轉乾坤的自己雖然失敗了,但因爲有了他,至少仍是一件無比幸運的事。
“孩子,你聽爲父說,在你說的那個少年出現過後,爲父就派人日以繼夜趕工打造船隻,爲父要你帶着島上的居民乘船離開,這座島已經沒有救了,你留下來也是白白送死,你還年輕,還有機會。”
多木聞言自然不肯,搖頭道,“不行,我不能拋下您……”
可是父親卻打斷他道,“聽話,記得要一直往南行,還會遇到類似的小島,你可以提醒那些島上的人們,如果他們不相信你,你也不用爲了他們而停留,去尋找屬於自己的人生,知道嗎?”
多木還是搖頭,“我的人生就在這裡,就在您的身邊。”
“傻孩子,爲父這麼多年做的事是爲了什麼?無論他們有什麼不滿,都已是我的子民,保護他們的安全是爲父的責任,你應該最明白不過的,不是嗎?”父親反問他,隨後又面對他道,“而且,爲父最後要求你做的事,你忍心拒絕嗎?”
父親這句話沉沉拋來,讓多木頓時語塞。
——
“所以你纔來到了這裡?難道我們這座島也會發生同樣的事嗎?”見多木遲遲未開口,河西忍不住要這樣問他。
多木的表情中還帶着對過往那件事的無法釋懷,其實事情過去根本還不太久,他從不想拋下父親,他從來就沒有好好陪伴過自己的父親,但在父親的責任和他想要盡的孝道面前,他只能選擇其一。
“今天時間差不多了,明天再說吧。”多木回過神,伸出手摸摸河西的腦袋,面露微笑對他說。
島上的植物並沒有起太過明顯的變化,他實在不想那麼早就告訴河西這件事。
河西得不到答案雖然有些不樂意,但看了看天色已不早,只好點了點頭。
“走吧,我送你出去。”
幾日下來,都是多木一早接河西進入叢林的山洞裡,到傍晚前再將他送出去,可這一日,正當多木送河西走出叢林之時,卻已有好大一羣島民正怒氣衝衝地等候在那裡,也不知他們等了多久,河西一眼就瞥見了自己的爹爹,他的孃親也在,他不由呆了一呆,口中已不自覺地出聲喚道,“阿爹、阿孃……”
河西的父親一見他不由立刻着急地呵斥一聲,“河西!過來!”
突如其來的陣勢,又見到爹爹如此難看的臉色,河西不免覺得心虛,腳步因而明顯遲疑,多木卻在一旁溫和地對他說道,“去吧,聽你父親的話。”
河西聞言,擡起頭看看多木。
“他是你的父親。”多木這樣說的時候,就好像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那你呢?明天你還會來這裡接我嗎?”河西卻問。
“我會的。”多木點頭,“我也會跟你的父母親解釋清楚的。”
“河西,快過來,沒事的,我和你阿爹不怪你。”母親這時也叫着他的名字,像往常那樣溫柔地面對他說。
河西聽後,又轉身看阿孃,好像想確認孃親和爹爹是不是真的不怪他。
河西的父親見狀不由緩和了一下臉色,說,“河西,聽話,跟你娘回去。”
“阿爹,他不是壞人!”河西拉着多木告訴自己的爹爹、還有其他的島民。
事實上島民們就算是一開始帶着怒意而來,但在見到多木走出來的那一瞬間仍然是有些微怔的,因爲他們想不到竟是一個外來人將河西帶入了叢林,這時取而代之的已是他們因多木的出現而產生的疑惑。
“阿爹知道。”河西的父親這時對河西說,“過來吧。”
河西這回總算是相信了,但他只離開了多木沒幾步,他的父親就已一個箭步上前,一把將河西拉到自己的妻子身邊,說,“你先帶他回去!”
“我不回去!”河西立刻掙扎起來。
多木見狀,便對河西道,“河西,先隨母親離開,我會向你的父親解釋清楚的。”
“可是……”河西的手被母親緊緊抓着,但他就是不放心留下多木一個人在一羣人中間,他扭過身子,卻見多木對他露出了笑容,說着,“河西,聽話!不然明天我就不過來了。”
聽他這麼說,河西只好撇撇嘴,極不情不願地跟着孃親越走越遠。
一直到河西被他的母親帶走之後,河西的父親才問多木,“你到底是什麼人?來我們這裡有什麼企圖?爲什麼要帶河西進入叢林?”
多木攤開雙手,回答他道,“我只是路過,並沒有惡意。”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河西的父親又道,“你接近我的兒子有什麼目的,休想一句話就了事。”
多木打量了他一番,卻道,“我只是跟他說一個故事,僅此而已。”
聞言,河西的父親愈發敵視他,不止是他,還有他身後的那羣人,他們似乎一樣認爲多木不該出現,多木察覺到他們的眼神之中好像都隱藏着什麼,但一時又無法看得太明白,想了想,他忽然試探起來,問出一句話道,“你們……對我的出現……似乎很是多疑,甚至大於吃驚,難道,以前也曾有外人來到過這座島上?”
他這話一說出口,人羣中果然有人藏不住神色,多木很快就知道下一句自己該說什麼,便又道,“是她……是那個被你們燒死在樹林中的女子嗎?”
話音方落,人羣中個個色變,尤其是河西的父親,多木一怔之後恍然,對眼前這位神色驚疑不定的父親道,“河西告訴我說,你們禁止他進入叢林,或許,就是害怕他發現那裡曾經發生過的真相……是這樣嗎?”
那具骸骨被他發現很久了,是一具女屍,她被草草地埋在叢林中的一棵大樹底下,會發現這樣的屍骨純屬巧合,但也不能算是完完全全的巧合,只因他來到這座島上第一件事就是想確認這裡的土地氣息跟他所生長的島是否一樣,最方便辨認之地便是叢林,因爲只要看樹木的種類就可以略知一二,他曾在叢林之中細細觀察,更試圖找到其中的奧秘,只是沒想到,卻被他發現了一具焦屍。
“你、你怎麼會知道的?”顯然被多木料中,河西的父親語調已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他定了定神,問,“你跟她是不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
“我如果說是,你們是不是也想毀屍滅跡?”多木盯着他,轉而掃視過那羣島民,視線變得像是一把凌厲的刀刃。
島民們個個變得心虛,多木一見便知,於是道,“我可以回答你們,但你們恐怕不會相信我,我跟她絕非來自同一個地方,不過既然你們已經發現了我的存在,我不妨告訴你們,如果當北風起,吹走了這個島上所有的樹葉的時候,那麼再過六十日,這座島便會消亡。”
衆人聞言,臉上的神色頓時變得更加不可置信,他們面面相覷,再轉過視線看多木。
“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說這種危言聳聽的話?那個女巫也說過同樣的話,你還說你跟她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