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摯紅一離開,應皇天就睜開了眼睛。
它看着他,它知道他其實在那個傢伙幫他重新披上衣服的時候就已經醒了,而一旦他醒來,恐怕疼痛就已全數襲來,它才受過傷,身上的傷從來就沒有好透過,所以很清楚那種火燒火燎且要拼命抵抗和忍受的滋味。
他顯然是累極了,因此並未開口,他臉頰紅紅的,臉色卻蒼白透頂,額上佈滿冷汗,整個人似乎有些微的發抖,偏偏表情裡卻未有多大的痛楚,只是又閉上眼睛,它見狀,便湊近一些,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和厚長的毛髮傳遞一些溫度過去給他。
果然,他輕輕側過首,將臉貼近它的方向,幾乎埋進它那厚厚的赤紅色的絨毛裡,露出蒼白的脖頸來,他原本高高豎起的領口此時微微敞開着,上面雖然蓋着他那件墨色的貂裘,卻仍然因爲他此時的動作能看見脖頸下纏繞着的繃帶上滲出的斑斑血跡,讓它看在眼裡,懊惱之極。
他的呼吸很輕,氣息卻很熱,整個人燙極卻偏又畏冷,它心急不已,卻又束手無策,只能一動不動地守着他到天明。
好在那個人來得快,那是凌晨時分,火早已熄滅,山洞之中溫度逐漸降下來,它便靠他越近,供他禦寒。
然而他身上還在不停地冒着冷汗,疼痛顯然早已加劇,因他置於身側的手時不時就不知不覺地緊緊攥成拳,以至於指骨高高突起,青筋顯而易見,腕骨蒼白蒼白的。
摯紅舉着火把進來,一見狀便知應皇天因傷勢沉重的緣故病了,而且病得厲害,隨即,他照見了應皇天身旁的妖獸,當他再一次見到這一人一獸在洞內相依相偎的情景,仍是會爲此感到吃驚和動容,到底是獸原本也跟人一樣充滿了感情,還是人其實跟獸並無太大的差別……他一時分辨不清,他只知對於應皇天這個人,從沒有如此時此刻那樣將他看透,原來,這就是他,這纔是他。
也許只有當一個人將全部的感情都展露出來的時候,便是他最真實的時候。
就好像在此之前,他從未認識過應皇天。
不過,對於不是大夫的摯紅而言,面對如此嚴重的傷患,他不由得深深擰起眉來。
真是……無從下手……
而它在見到摯紅的時候還真是鬆了一口氣,隨即,它便指了指之前盛過水的器皿,似乎在問摯紅是不是還需要水。
摯紅點頭,卻道,“他的傷勢可能惡化感染了惡寒,纔會如此畏冷,我去生火,你等一等再去取水。”
妖獸聞言不動,等着他把火生起來,照亮了大半的山洞,等洞內逐漸暖和起來,它才離開去取水。
它回來的時候,應皇天已經醒了,摯紅似乎剛喂他吃完東西,只不過它見到碗裡幾乎沒怎麼動的食物,便知他吃得極少。
見它回來,摯紅拿出傷藥,在動手褪下他的衣服之前,他看着應皇天,對他道,“忍着點。”
應皇天看着他,蒼白的脣角忽地勾起一抹弧度來。
摯紅盯着他,問,“怎麼?”
“……難爲鄂王……要對付如此麻煩的傷勢……”
沒想到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說的又好像這傷勢是別人的一樣,摯紅髮現自己一時竟然無言以對,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淡淡地道,“一會兒我若是有失誤,麻煩你不要叫出來。”
“……你……可以試試看……”儘管他面無血色,卻照樣出言挑釁,半點不肯正視自己傷患的身份,摯紅聞言面無表情,開始動手。
應皇天果然半點都不吭聲,任摯紅揭開繃帶,洗淨傷口,上藥,再包紮,而摯紅的手勢儘管輕的不能再輕,可畢竟是血肉之軀,又豈會不痛呢,連它在一旁看着都揪起心來,偏偏還被他說,“……三天前動手的那個人好像是我……況且……你的傷勢不會比我好多少……”
它不依地發出輕哼聲。
“聽說你離開丹陽有一陣了。”摯紅手上未停,口中忽地對他道,也不知是爲了讓他分心,還是抱着“索性讓他逞強逞個夠”的用心。
“……嗯……”應皇天說話向來言簡意賅,而且往往看他心情好壞,但此刻興許的確是疼得緊了,便愛嘮叨了,不過他卻不會說到點子上,聽來雲淡風輕的,“……閒來無事……就到處走走……”
摯紅卻是生性寡言,不過對應皇天,他總是一再破例,可他既然開了口,自然不會讓應皇天如此敷衍了事,“但我卻得知觀言失蹤了。”
“……嗯……失蹤有一陣了……”
“我雖不在丹陽,卻也知曉那場惡疾的事。”
“……那麼……對於十七年前的瘟疫……你又知道多少?”
兩人彷彿回到了幾個月前天鎖重樓裡的那場棋局之上,現下手中雖無棋,可他們的談話聽起來偏偏也像是在對弈。
“大宗伯之事,略有耳聞。”摯紅道,他眼中,是揭開繃帶後嚴峻的傷口,但即使是血肉模糊,他也必須用清水洗淨。
“……既有耳聞……可知楓佬爲何而死……”應皇天氣息雖偶有不穩,語調卻是四平八穩。
摯紅擡眸看他一眼,復又低下頭開始一點一點清洗,口中道,“看似死於惡疾,其實是被人滅口,更是借了觀言的手。”
“……好一招借刀殺人……”
“大宗伯怎麼說?”摯紅又問。
“……你相信……是他……殺的人嗎……”
“信,也不信。”
“……哦……”
“十七年前大宗伯妙手神通,救了將近十個村的村民,然而十七年後,僅一個村的村民遭惡疾侵襲,卻無法獲救,以至於父王下令放火燒村,在我看來,這兩者之間,豈非奧妙?”
“……能救……卻不救……你覺得是爲何種理由……”
“有很多理由。”摯紅又包紮好一處,轉到他的肩膀上,那裡除了最深的那一箭之外還有好幾處傷口,皆滲出了血,而且看起來也都腫的厲害,他一面拆開繃帶,一面繼續道,“爲殺人,爲護人,或爲護自己,又或許,是爲隱藏某個秘密。”
他這麼說着,卻未聞應皇天出聲,便微微擡起頭,孰料一雙漆黑狹長的眸正盯視着他,此時這雙眸中雖顯倦意深深,卻又實在深不可測,興許是火光閃爍的緣故,那雙眸看起來也閃着紛沓的色澤,而黑色尤深,一時間就像是要被吸進去一樣,如同漩渦,更似泥沼,令人不可自拔。
摯紅定了定神,再看進去,便知有些事心照不宣,他遂垂眸,又道,“關於它,你難道不能提示於我?”
它本就無法插上話,而且也不知道這二人究竟在說些什麼,不過這一句,它倒是聽明白了。
誰料應皇天直截了當地給了他兩個字,“……不能……”,他似是也從未想過要提示摯紅半句,原因很快就被他說了出來,“……因爲……我亦不知……”
摯紅這回纔算是真的怔了怔,他再度擡起眸瞥了應皇天一眼,眼中疑惑已生,後者卻肯定地對他道,“……我只知它絕非是不講道理的蠻橫之輩……僅此而已……”
“你……”摯紅看着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好半晌,他纔開口,問他,“若你只是需要藉助我之力來調查此事,儘管開口便是,何必如此?”
應皇天偏道,“……我何須……欠你人情……”
聽他如此理直氣壯之語,摯紅頓時氣結,這個人好像不惹人生氣就渾身不舒服似的……“你這樣,難道不算欠我人情?”他指的是爲他如此費勁治傷之事。
“……當然……這本是你造成的……現在是你還我而已……”應皇天又道,彷彿不氣死人不罷休,“……更何況……我並未要你還……”
其實在這件事上,壓根說不清誰是誰非,又是誰欠了誰,但摯紅何等聰明,他稍稍一想就知曉,應皇天選擇正面衝突必定有他的理由,畢竟妖獸一事早已沸沸揚揚,他就算身爲鄂王,也無力隻手遮天,不過眼下此事並未了結,他並不想將此事說穿,念頭只一轉的工夫,他便沒再說下去,此時他已將應皇天身上的傷處都一一清理過了,便出聲道,“好了,大功告成。”
他口中說着“大功告成”,眉峰卻仍是攥得緊緊的,也不聞一絲欣喜,只見大汗淋漓。
而應皇天到此刻,才安靜下來,他也早已被汗水浸透,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臉側全是溼漉漉的髮絲,一直延伸到鎖骨下。
摯紅將帶來的乾淨衣服給應皇天換上,又在原本的狐裘上多加了兩層厚厚的毛毯,同時也拿了一牀足夠厚的被子替他蓋上,讓他躺的更舒服一些。
“我必須先離開了,你好生休息。”摯紅也不多言,只吩咐他這一句,又看了一旁的妖獸一眼,便再度離去。
它這才近前幾步,應皇天方纔就已閉上眼睛,此時似是感覺到它靠近,忽地低低道出一句,“……你也一樣……”
它明白他在說什麼,他是叫它也一樣,要好生休息。
它此時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雙瞳之中的金芒發出耀眼的光輝,不知不覺的,它發出“嗚”的一聲,聽來竟是有些許的嗚咽之感,只因它適才再清楚不過地聽見了他的話,他說它絕非是不講道理的蠻橫之輩,而且他原來並不知道它過去的事,卻仍如此爲它豁出性命,它想它如果會說話,此時此刻,應該將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告訴他它是爲何而來,爲何要不斷擾亂鄂邑,又是爲何會對人類深惡痛絕!
可,不知怎的,因他的出現,他的守護,那段深仇漸漸被它擺在了一邊,它再也沒能像以前那樣時時刻刻滿懷憤怒,在短短的幾天內,它的心竟就好像被他融化了,融得暖洋洋的。
只可惜,這一切,它都無法化作言語告訴他。
暖暖的山洞內,妖獸碩大的腦袋慢慢低下來,靜靜地靠在他身旁,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前編】困獸之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