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選擇的方向是楚宮。
原本深幽的小徑已變成光禿禿的山頭,死去的植物紛紛倒在腳邊,動物焦爛的屍體夾雜其中,好在天色已暗,將一切遮掩,青蓮在夜色中腳步匆忙,臉色卻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冷冰,卻又靜若深淵,沉着得有些嚇人。
巫冷鈞知道有些人越是擔心,就越不會表現在臉上,但青蓮的冷靜也讓他微微心驚。
應皇天對她而言無疑相當重要,她此時往楚宮方向走,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爲了找回應皇天,難道,她已知道應皇天在誰的手中?
巫冷鈞忽地想起見青蓮之前那塊被自己燒出“天”字裂痕的龜甲。
前一日見過應皇天之後,寶象再現。
曾問青蓮“應皇天”之名由來,青蓮回答說,“他一出生就無人照看他,應,或不應,全憑天意,是以用皇天爲名。”
那孩子的神情和眉目間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譏傲之色,即使用笑容掩蓋,也難逃巫冷鈞雙眼。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絕非外表那樣單純無害。
青蓮相當沉默地走着,過了不知多久,她忽地低低開口問出一句,“巫公子,你因何會來?”
巫冷鈞聞言頓住腳步。
青蓮也不回頭,幾步之後亦停了下來。
巫冷鈞長嘆一聲,他知道青蓮遲早會回過頭來想到這一點,便聽青蓮低低緩緩地道,“時未至孟夏,鮮少有人跡的山林又怎會無緣無故失火?公子並未在房中,除非也有人如巫公子一樣提前得知此事,並順便將他帶走,宮中之人向來害怕公子,此番如此大動干戈縱火燒山,目的何在?公子又去了哪裡,巫公子,若您知曉的話,請不吝告知。”
稱呼從“冷鈞”又回到了“巫公子”,巫冷鈞心頭泛起微微苦澀,有些事明知不該,卻依然抵擋不住心中分明的念頭,看着前方青蓮筆挺的脊背,細瘦的頸子,他忍住上前的衝動,站在青蓮背後輕聲回答,“傳說西極之地有一座樓,此樓乃幾百年前巴蜀奇人偃師所造,樓有九重,能通天,曰天之樓,此樓能移,能食人,雖爲木造,卻不畏火,此次我來到楚地,便是尋它而來。”
青蓮的聲音不知爲何微微發抖,她靜靜問,“我只問巫公子,公子在何處?”
巫冷鈞輕嘆一口氣道,“我帶你去。”他說着邁出腳步,這一次,並非去楚宮的方向,而是往西面走。
月色清冷孤高,與那一夜被火映得像是要燒起來的紅月形成鮮明的對比,冰火兩重,就如同兩極的心情,想到那時在火海中的心絃震動,而短短一天,一顆心驟然寂冷如冰。
那座樓佇立在那裡,重檐高聳,似有九重,夜色中浮雕獸面色澤鑲暗,漆色閃着莫名詭異的光澤,門飾爲血盆大張的金獸,雙眼幽光如虹,似是靜靜盯着來人。
四周圍原本灌木成羣,樹木高聳參天,將此樓完全遮掩,如今大火一燒,整座樓便全部出現在眼前。
青蓮一見到這座樓,眼睛就盯着門上那把金色的鎖。
“金蟾鎖。”巫冷鈞在一旁低低地道,“偃師的木甲術無人能敵,他的鎖一旦落下,若無鑰匙,便無人能開啓。”
“他……在裡面?”青蓮伸出手,微顫着輕觸暗色大門。
巫冷鈞過了很久,才點頭回答,“若我沒有猜錯,他在。”
青蓮忽地撲上去敲門,門非木製,似乎是由特殊的整塊石材雕制而成,青蓮用力拍打,卻只發出了異常沉悶的“砰砰”聲。
“公子,你在裡面嗎?聽得見我的聲音嗎?公子?”青蓮大聲且急切地衝裡面喊道。
可是大門緊閉,裡面悄無聲息。
青蓮敲了一會兒,手掌心都發紅髮麻了,卻仍然得不到迴應。
巫冷鈞站在一旁,卻不知該如何幫忙。
他事先並不知曉原來楚王懷有如此目的。
應皇天雖爲應國公子,卻有周國血統,不能殺,而能囚,但據說在應國時,無論應羋將他囚於何處,那個孩子始終安然無恙,不死不傷。
而擁有金蟾鎖的“天之樓”,任你再有通天本領,即使是鬼神,據說也無法逃出來。
前一日寶象大現,當巫冷鈞入山找尋之時,忽現大火。
於是他第一個想到青蓮。
所以纔會匆忙趕去救青蓮。
大火燒了一夜,寶已現,巫冷鈞觀天象,便知曉紅月之下的巨大陰影其實正是“天之樓”的“藏匿之所”。
大火燒山,這麼做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讓隱在其中的“天之樓”暴露。
看來寶象之事,不止他在尋找,楚王也一直在尋找,並且早已跟他一樣掌握着它的動向。
想通這些關節,他終於知道了楚王的最終目的。
姬玉出事是引,真正的打算是想將“不祥之子”應皇天囚於“天之樓”內而又不讓周國追究,他巫冷鈞作爲旁觀者,正好是個見證。
“公子你若在裡面就發出一點聲音讓蓮姨知道!”青蓮嗓子都喊啞了,卻依然不肯放棄。
“公子!”她繼續敲門。
巫冷鈞再也看不下去,衝上前從背後抓住青蓮的手,用力再用力,使得她無法再敲打下去,他的聲音帶着壓抑,在青蓮耳邊低低地道,“停!青蓮你停下來!他如果能聽到早就該回應你了!”
青蓮使勁掙,但力氣終究沒有巫冷鈞大,始終掙不開他的桎梏,她只能啞着嗓子道,“放開我。”
“你該休息,我去找楚王,問他應公子是不是真的在裡面,你這樣喊下去也無濟於事。”巫冷鈞勸說道。
“巫公子,你是天府長官,天之樓是巫公子想要之物,巫公子無需把話說得那麼動聽,青蓮明白的,青蓮別無所求,只希望能夠將公子平安救出來。”
巫冷鈞百口莫辯,他咬咬牙,鬆開青蓮起身,只道,“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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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沒有讓青蓮等太久,巫冷鈞快馬飛騎,一路從楚宮趕至重樓。
青蓮靜立原地,似是自巫冷鈞離開後就一直沒有動過,此時聽見聲音,她轉過臉來,原本沉寂的臉上終於多了一抹希冀的神情。
與巫冷鈞一同前來的還有十名身穿鎧甲的侍衛,他們帶着火把,火光將爲首的那人照亮,竟是身爲大司馬的夏伯崇,青蓮見到他微微一怔,卻也沒有出聲。
巫冷鈞飛身下馬,轉身即對夏伯崇道,“大司馬,請開鎖。”
夏伯崇下馬踱至重樓厚重的石門前,對巫冷鈞道,“巫大人請遵守與陛下的承諾。”
“自然。”巫冷鈞點頭。
夏伯崇打開金蟾鎖,沉重的石門逐漸被推開,巫冷鈞本欲上前拉青蓮進入,青蓮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先一步毫不猶豫走進暗色的重樓之中,巫冷鈞只得收回手,暗道一聲“小心”,便緊跟在她身後。
夏伯崇身後的侍衛立即上前關上大門,駐守兩旁。
外面大門一闔,裡面就一團黑暗,四處都透不進一點光,從外面看重樓有窗,但裡面不知爲何依然是黑漆漆的,巫冷鈞手中的火把不足以照亮全部的空間,只隱約覺得重樓內部異常深大,由於沒有擺設而顯得非常空曠,又因火光的照射覺得鬼影幢幢,像是忽然之間來到了奇詭的空間。
裡面似是沒有人的聲息,靜得連自己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見,巫冷鈞舉着火把走到青蓮身側,替她照亮前方,青蓮忍不住低喚一聲,“公子。”
無人迴應。
“公子!”青蓮的聲音稍稍加大了一些,迴音傳來,卻仍然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黑暗中沒有方向感,再加之環境陌生,僅憑着火把的亮度,巫冷鈞和青蓮沿着四周牆壁一點一點將第一重樓儘可能不遺漏地走了一遍,卻沒有半點應皇天的影子。
走到樓梯前,青蓮重新燃起希望,可當他們走遍了整座樓,依然沒有一個人的影子。
樓中竟是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除此之外,也沒有任何異狀,並無先前巫冷鈞所說的“能移、食人”之狀,甚至整座樓都沒有九重,而是隻有七重。
“我見楚王之時,他明確告知我應公子確在此地。”巫冷鈞對青蓮低語道,“是否,應公子已逃離這裡?”
雖然不覺得這種可能性存在,否則金蟾鎖又有何意義?但事實如此,不容得他做任何其他猜想。
青蓮搖搖頭,她亦不知道,應皇天不在這裡雖然讓她稍稍覺得安心,但沒有理由人就這麼消失,傳言鑿鑿不絕於耳,這些青蓮都知道,但她與應皇天在一起那麼多年,也從沒有發生過他無緣無故失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