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一隅,有一處封閉式的院落,坐北朝南,灰牆黑瓦,中規中矩,門內爲庭,其後有堂室,是相當不起眼的一座院落,然而此處,觀言卻相當熟悉,因爲這裡就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大宗伯卜邑在城內有另外一處更大的宅院,但鮮少有人知道在觀言入宮以前,卜邑總是回此處多,去那處少,直到觀言正式入宮,卜邑才漸漸減少來此的次數。
不過今日,當觀言回到家中不多久,卻意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朝書房一步一步踱來,與往常一樣。
正暗自疑惑,門便被推開了,觀言一怔,果然是意料中之人,“義父?”
門外卜邑着一身便服淡笑而立,褪去了大宗伯莊重的官服,此時的卜邑看起來赫然多了幾分慈祥,少了幾分嚴肅。
觀言卻是極熟悉的,他連忙將卜邑迎進屋道,“義父今日怎麼有空來?也不提前跟言兒說一聲。”
只要不是在宮中,觀言更喜歡稱卜邑爲“義父”,只因他自小便缺了雙親,更是他從來就將卜邑當做是父親看待。
“身體怎麼樣了?”卜邑問。
觀言自水泳那日受了凍,冬至之後天氣又愈發寒冷,以至於他的風寒時好時壞,一直都沒有好透,是以卜邑纔有此一問。
“已經完全恢復了,義父不用太過擔心。”
觀言讓卜邑坐下,親手奉茶給他,便道,“倒是義父,天氣那麼寒冷,若要見言兒,只管命人通報一聲,我過去看望您也是一樣。”
“無妨,今日來,爲父亦有事要找你商量。”卜邑的語調低沉,聽起來似乎是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觀言一聽立刻正襟危坐,道,“義父請說。”
卜邑看着他,一年多的宮廷生涯,觀言卻一如從前,眼角眉梢絲毫沒有半點心機,他不由輕嘆一口氣道,“言兒,看你這樣,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觀言就坐在他面前,此時驟聞嘆息,不由擡眸細細打量自己的義父,不意外在他眼角看見了逐漸增多的皺紋,心下一緊,便問他道,“義父究竟怎麼了?言兒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嗎?”
卜邑靜了片刻,方道,“言兒,這一年多下來,對於宮中之事,你有什麼想法?”
觀言仔細想了一想,纔回答道,“言兒自覺修行還太淺薄,行祭禮備器具等多有疏漏,天象上亦未能達到義父所要求的程度,卜筮爻等佔法尚未融會貫通,義父對言兒的栽培與厚望,這一年下來,言兒深覺有愧。”
“切不可焦急。”卜邑聽罷便說,“言兒,你說的這些事幾乎都是要依靠循序漸進纔能有所成的,所謂滴水穿石,若是急在一時,反而會離目標越來越遠,不過這並非爲父所問的問題,爲父想知道對於宮中的人和事,你有什麼感想,是否有你所顧忌和爲難之處呢?”
觀言一時不明白卜邑爲何這麼問,疑惑道,“義父是否擔心言兒在宮中尚不適應?”
卜邑點頭,再問,“有嗎?”
觀言回答,“一開始言兒的確不是很習慣,但一年多下來,言兒已基本瞭解了宮中的規矩,知曉只要行爲處事多加註意,應該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另外言兒亦認識了不少人,也結交到了朋友,義父已不用再爲言兒擔心。”
卜邑聽完他說的一番話,卻搖首道,“言兒,你可知義父擔心的正是此點。”
觀言微微一怔,不明白卜邑的意思。
“宮中的規矩爲父並不擔心,因言兒你向來是謹慎言行的孩子,可是在宮中結交朋友,卻有很大的隱憂,你生性純善,毫無防備,爲父實在不能夠放心。”
“義父,言兒不明白宮中結交朋友有什麼隱憂?”觀言不由蹙起眉來問道。
卜邑卻看着觀言問,“你說的朋友,指的是何人呢?”
觀言定定回答,“義父應當知曉,是應公子。”
卜邑又問,“你可還記得最初你去重樓之時,爲父是怎麼跟你說的?”
觀言點頭,回答說,“言兒記得,義父說關於應公子的傳言甚多,他有召喚鬼神之能,且甚爲不祥,但言兒作爲巫師遲早要跟他打交道,義父還叮囑言兒,要言兒對他凡事謙讓。”
“但那時爲父從未想過,你會跟他結交。”卜邑道。
“義父是認爲言兒不該與他深交?”觀言不禁要問。
“爲父只問你,你對應公子的瞭解究竟有幾分呢?”卜邑問他道。
觀言沉吟着答,“應公子的性格雖然捉摸不定,又極愛開玩笑,但言兒跟他相處下來,覺得他的玩笑從無惡意,他也常常出手相助言兒,另外,言兒跟他相處的時候亦覺得很愉快。”
“除了這些呢?”卜邑又問,“譬如身世,譬如爲何會被傳有召喚鬼神之能?這些事,他告訴過你嗎?”
觀言聞言沉默,應皇天甚少說關於他自己的事,但那麼久以來,他所認識到的應皇天的本領,應該就是能跟許多謎一般的物類打交道吧,雖然他的確不知道它們的真面目,甚至更似鬼神一類,但像是陵陽山中那隻巨大的食人妖獸,聰慧至極的小黑虎,引雷的靈夔,似龍似蛇的水之神,石壁中詭異的大蛇,百年埋葬墓底的玄冥,興許還有那隻神出鬼沒的丹鳥……它們並沒有害過人,於是他道,“他並沒有親口說,但也不特意隱瞞,關於召喚鬼神之能,應公子身邊的確常有一些神秘莫測之物,但它們都不壞,也如他一樣沒有惡意,言兒跟應公子交往一陣,也曾有幸見過它們……”
“那言兒你又有沒有想過,這些也許只是他需要你看見的,其中又有多少真實的成分,是你能有把握的?”
“這……”觀言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也許應公子人可能不壞,做的事也都無傷大雅,但他畢竟是宮中的禁忌,爲父不想在他背後說三道四,可言兒你身爲巫師,不能輕易就被表面上的事物所迷惑,以至於矇蔽了雙眼,在我眼裡,即便是他再值得深交,作爲巫官的你亦不能如此頻繁地與他接近,否則,恐怕日後會引起禍端。”
觀言終於品味過卜邑這番話來,因爲在外人眼中,這就好像一名祓除不祥的巫師整日與不祥之物爲伍一樣,況且他除了是宮中的巫官之外,更是大宗伯的徒弟,一舉一動皆會影響到他的義父,這麼一想,頓時讓觀言兩頭爲難,他一時沒防備跟應皇天結交,卻令他的義父爲他擔憂不已,那他究竟該如何做纔好?
他的情緒外顯,想什麼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卜邑從小將他養大,又豈會看不懂他此刻的心情,但就算是這樣,這件事他也不能縱容,“言兒,一年多並不算太久,若爲父能提早察覺端倪及早阻止你就好了,是爲父的責任……”
觀言哪敢讓他這麼說,不禁連忙道,“義父,這與您無關,是言兒思慮不周,怎麼能算是義父的責任呢?”
“爲父知曉言兒你一向心腸軟,但這樣畢竟太容易吃虧,還有你喜怒常形於色,很容易就被別人看穿,這一點今後也要多改一改才行。”卜邑諄諄囑咐,觀言明白這些都是義父爲自己好,點頭道,“言兒會時刻銘記在心,努力改正的。”
卜邑望着他,眼中泛起一抹欣慰之色,隨即輕嘆道,“言兒呀,爲父又何嘗想對你說這些,只不過爲父也有苦衷,應公子那邊,我亦會設法跟他說明,免得你左右爲難。”
“義父請放心,言兒會謹守本分,做到不給義父增添麻煩。”觀言認認真真地道。
卜邑笑了,不由地道,“傻孩子,爲父不怕麻煩,爲父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知道嗎?”他這麼說的時候心中涌起萬般無奈,若不是自己無意間預示到在不久之後觀言會因應皇天而遇凶兆,他又何必對他說這些話,如果不是跟那位應公子相處愉快,這個一貫言謹慎行的孩子又怎麼會忘卻自己巫師的身份時常與他在一起呢?而他又如何忍心去剝奪他的那份快樂?
觀言卻並不知曉卜邑此刻的心思,但他對卜邑自小尊敬,只要是卜邑說的話就從不違抗,而對於應皇天,他們畢竟是平輩相交,兩者之間他必定以長者爲重,原本就沒有什麼情誼能重過十六年養育的恩情,更何況義父說得並沒有錯,他與應皇天結交,會使得自己義父的大宗伯之名受到連累,身爲人子,他又豈能如此忘恩負義,觀言心知從現在開始,他必須要做下決定,沉默片刻,他便對卜邑承諾道,“言兒知曉該怎麼做。”
卜邑不露聲色,只是微微頷首道,“難爲你了。”
“怎麼會?”觀言連連搖頭,又道,“義父,您難得來,今晚就不要回去了,留在這裡休息吧,好嗎?”
卜邑點頭,一手捋着長鬚道,“也好,近來發生那麼多事,我們父子也沒有時間好好聚一聚,今夜爲父便留在此地,與言兒秉燭長談,可好?”
“當然好!”觀言喜形於色,用力點頭道。
“你看看你,又掩飾不住開心的神情了。”卜邑提醒他道。
觀言聞言,很快收起笑容低頭道,“言兒知錯了。”說罷,卻再也忍耐不住,笑出了聲道,“義父,在家裡您就放過孩兒吧!”雖然觀言在外面一直努力做到穩重自持,但他畢竟才活了十六年,心態畢竟還很年輕,尤其此時在難得纔回來一次的慈父面前,竟無意識地就撒起嬌來,這在常常一本正經的他身上,也算是極爲罕見了。
卜邑自然是允的,作爲父親,他何嘗不想每天都看見觀言如此開懷的笑容呢,當下他伸出手去輕撫觀言的腦袋嘆道,“人總是要長大的,現在爲父還能慣着你,將來你可是要獨當一面,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知道嗎?”
“嗯,言兒知道。”觀言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