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溫暖

在宴會即將結束的時候, 一位不速之客登門賀壽了。陳明和收下了伊藤中送來的賀禮,也笑着和他寒暄了一陣,但是心裡怎麼想的就沒有人知道了。伊藤中似乎也十分有不受歡迎的自覺, 滿臉是笑的和在場的幾個大人物應酬了幾句就離開了。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方晏看到他臨走前看了自己幾眼。事實上, 他一出現, 杜凡就在桌子下面握住了她的手, 既是提醒她不能衝動,也是安撫她的情緒。於是方晏幾乎一直都是垂着眼睛的,沒想到似乎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場壽宴過後, 方晏的生活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孟瑾在不忙的時候會帶她出去走走,偶爾也能碰到杜遠, 只是每每見到杜遠, 他都是一臉敬服的樣子, 讓她無可奈何;又比如杜凡雖然人不能天天往城郊跑,但是隔三差五的會讓小山送些東西來, 在孟瑾帶她出門的時候也會抽出時間陪伴她們一起吃飯或者喝咖啡。後來上海灘有沒有人真的去猜測杜凡破例的對象這事兒方晏不得而知,不過趙書君對孟瑾頗有好感讓杜遠醋海生波還是給她貢獻了許多趣聞。

杜遠和孟瑾的婚期近了,方晏想着自己身無長物,送貴重物品也不過是慷他人之慨,也顯得沒有誠意, 不如自己做點什麼倒是份心意。想來想去, 還是在圓圓的提醒下決定親手繡兩套枕套, 畢竟她的女紅還不錯, 而現在, 念洋學堂的姑娘們會這個的也越來越少了。這天孟瑾有事,帶着方晏進城後就讓她自己逛了。方晏在布店挑好了正紅粉紅兩塊布料, 想了想,又多要了些其他顏色的衣料,她會繡花,當然也會做衣服,現在空閒時間多,正好可以多做一些。

她抱着衣服料子走出布店,也沒什麼興趣再在街上閒逛,便想去杜遠的診所去看看,順便壓榨一下這個勞動力把她送回城郊。

“方小姐,又見面了。”剛走過一個街口,就聽到有人叫她,這個聲音……她皺了眉。

方晏深吸口氣,轉身扯出個笑來:“伊藤先生好。”

“方小姐一個人?”伊藤中彷彿沒有看見方晏僵硬的表情,很自然的走在她身側,就像路上碰到熟人然後同行一段的樣子,“不如我送方小姐一程?不知……”

“晏晏。”杜凡伸手接過方晏手中的包裹,然後自然的牽着她的手,像是責備一般的低聲說:“不是讓你等我嗎?怎麼自己先走了?”

“杜先生。”伊藤臉上的笑容毫無裂痕,“沒想到能見到杜先生,真是意外之喜。”

杜凡好像纔看見他,微微點頭:“伊藤先生。”

“杜先生跟方小姐……”伊藤問得看似隱晦。

“女人嘛,逛起來就沒完沒了的,我抽了支菸就不高興了。”杜凡完全不在意自己跟方晏在一起被伊藤發現,反而一副“你懂的”的表情,“還鬧着脾氣呢,不打擾伊藤先生,告辭了。”說完也不在乎伊藤的反應,低頭用好像很小的聲音道:“好了,不生氣了,回家。”

自從杜凡出現,方晏就沒再說一個字,老實說她心裡鬆了一口氣,便乖乖的順着杜凡的話扮演着撒嬌鬧脾氣的小女子,只是杜凡那種語氣讓她……牙酸。

走出去一段距離,方晏甩了甩手,卻沒想到杜凡握得倒是很緊,一時沒有甩開,她皺眉:“放手啊,伊藤都走了吧?”

杜凡一笑,也不鬆手,反而略動了動,跟她十指緊扣,這才慢悠悠的說:“走了,估計回去想對策去了。”

“那你呢?是不是有事要做?我自己……你叫個人送我回去就好。”方晏不用問杜凡怎麼出現得那麼及時,他的能量就算不能一手遮天至少在他們站的這片兒地面上還是無人能及的,再說不管什麼原因,那個人在自己需要的時候出現,不就足夠了嗎?

杜凡看她一眼,才道:“都說了是陪你出來逛的,做戲也要做全套。今天沒事,陪你逛。”

可是,我不想逛啊。方晏搖搖頭:“可是我本來就是要回去了,孟姐姐說等我的。”

“那一起去吧,正好我有事情要跟阿遠說。”杜凡從善如流。

方晏低頭走着,不時看一眼兩個人交握的手,剛纔一直說這話還不怎麼在意,這會兒……她難得的臉有些熱起來。

杜凡似乎並不在意方晏說什麼,只是等了一會兒卻見她沉默,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她,於是發現……方小姐臉紅了。他一怔,待到反應過來,偏偏有意的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晏晏不用不好意思,今天是伊藤知道,以後慢慢大家都會知道的。”

“知道什麼?”方晏覺得好像還是說點話好些,剛纔的氣氛……雖然不是頂安靜,可是熱鬧的街上,那個人毫不避諱的親暱的拉着自己的手……

“你是我的人啊。”杜凡很自然的說,眼底的笑意顯然反映了他的好心情,只是方晏低着頭沒看到罷了,“你以爲杜三爺會陪女人逛街嗎?”

方晏把杜凡的話在心裡過了一遍,擡頭看着杜凡,這個人雖然有那樣的名聲,可是在人前一貫溫和客氣,誰能想到他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還有那天宴會上,他說的那話……方晏的臉更熱了。

“走吧,前面就到了,我可不想在大街上表演。”杜凡看着她的臉笑。

方晏下意識就要問表演什麼,可是突然福至心靈的發覺可能還是不要問比較好,杜三爺也許會真的給她解釋解釋的,至於怎麼解釋……她不問就對了。

杜遠沒有在診所,孟瑾卻在忙着研究什麼東西,見到他們進來也只是讓他們隨意。杜凡放了手裡的東西,看着方晏:“樓上坐坐吧?他們忙起來顧不上你的。”

方晏點點頭,順從的跟在他身後上了樓。這是她第二次來杜遠的診所,但是對這裡她並不熟悉,自然是杜凡說什麼她都跟着的。讓方晏在臨窗的沙發上坐定,杜凡自己動手沏了茶端過來,在方晏對面坐下,才說:“我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麼,我又是粗人一個,你只好將就了。”

“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啊,”方晏端起茶聞了聞,鐵觀音的味道,不過確實沏得不是很好,“而且你都說了我‘只好’將就了不是麼。”

“那麼,委屈你了。”杜凡端着茶杯,也不喝,只是看着方晏。

方晏笑起來,雙手捧着茶杯,水氣氤氳,蒸得她的小臉紅撲撲的,“能喝上杜三爺親手沏的茶,大約不是什麼委屈的事吧。至少,即使再難喝一百倍,那位趙小姐也一定甘之如飴。”

杜凡也不動,似笑非笑的看着方晏。房間裡一時安靜下來。

方晏卻慌張起來,她頭一次覺得一向讓她很有安全感的杜凡其實一樣讓她很有壓迫感,讓她……開始迴避起他的目光來。

“傻姑娘,”在方晏幾乎要落荒而逃的時候,杜凡終於開口,“我知道對我來說你還是一個小姑娘,很小很小的小姑娘,而且我們並沒有很多機會去深入瞭解對方,但是我願意開始努力,你呢?”

方晏抿抿脣,握緊茶杯,擡起頭認真的看着杜凡:“我會努力的。”

“剛纔在樓下的時候不開心?”杜凡忽然問。

方晏眨眨眼睛,纔想明白,便搖搖頭:“沒有,我只是很羨慕孟姐姐,她懂得多有文化,還有事業。”正是這個時代讓人羨慕的新女性。

“你不用羨慕她。”杜凡說,“你懂得也不少,如果你想,你也可以做很多事情。”

“不,我最想做的事情……”想到今天見到的伊藤,她不相信那個滿腹計謀的東洋人會真的在意她一個小小孤女,他想做的,不過是試探他們對白玉蘭死因的態度罷了,當然,或者是要試探她和杜凡的關係,顯然杜凡要重要得多,不過今天杜凡的態度……“伊藤會不會……”

“放心,他不會輕舉妄動。”杜凡搖頭,慢慢抿了口茶,“白小姐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我們沒有證據,他們自然也要另找他人。他今天找到你,只怕一半是碰巧,一半是試探我罷了。”

看到方晏神色黯然,杜凡嘆口氣,道:“白小姐已經走了半年了,你……”

“我沒事了。”方晏搖頭,“我把她和我的爸媽一樣放在心裡,我會想念他們,但不會讓他們擔心我的。”

“其實你雖然童年坎坷,但總算有人疼愛你。”杜凡說,“你一定不知道,我和阿遠是被父親趕出家門的。”

方晏一驚,手抖了一下,茶水灑在她的手背上,雖然不是滾燙,卻也馬上就紅了一片。杜凡忙放下手裡的茶杯走過來,從她手中把茶杯抽出來,又取了桌邊的手帕去擦她的手。方晏的手被杜凡握着,也不在意,猶自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你有沒有事?疼不疼?”杜凡並不回答,“我下樓找點藥膏給你用。”

“不用,不疼的。”方晏拉住杜凡,讓他坐下來,“水不燙,沒事。”

杜凡仔細看了看她,確定沒有真的燙傷,才順勢在她身邊坐下。

方晏還在問:“你不是在青幫長大的嗎?那你父親……”

“我確實是在青幫長大的。”杜凡雙手託着方晏白嫩的小手,垂眼看着她手上淡淡的紅痕,“我被趕出家門的時候八歲,阿遠只有六歲,我母親帶着我們來上海投親,可是沒找到人,她半路生了病,熬了沒多久就去世了。我跟阿遠就成了沒人管的野孩子。爲了不被人打,我就只好打別人,大概是因爲我真的很能打,倒也被我打出了一條活路。不光我活着,阿遠也活着,我們後來撿到了孟離姐弟,孟離比我還要不怕死,所以我們現在都活着,而且,活得還不錯。”

方晏聽着杜凡輕描淡寫的話,卻並不覺得如此簡單,他所謂的“能打”,只怕都是要見血要拼命的,那個時候,他纔多大啊……他的父親怎麼會那樣狠心……

方晏想了想,還是問:“你父親他知道這一切嗎?”如果杜凡不願意說,她一定不會主動問起,但是如果他願意提起,方晏希望能更多的瞭解一些,那麼以後要在一起的不是嗎?

方晏清楚的看到杜凡臉上掛上了一個嘲諷的笑意:“他?你知道他爲什麼要趕我們出門?母親是他的結髮妻子,我們是他的親生兒子,不過,他那上峰的獨生女兒看上了他,而那上峰,當時是一省都督,大權在握呢。你說我們被趕出家門,他還會關心我們嗎?”

方晏見過這個男人謙和有禮的樣子,冷峻嚴肅的樣子,甚至含笑調侃她的樣子,卻從沒見過他這樣涼薄尖刻的樣子,雖然只是一瞬間,可也讓她心疼不已。她主動握住了他的手,小聲說:“這樣讓人寒心的人,不要去想他了。”

杜凡臉上又恢復了面對方晏時一貫的溫和神情,他看着方晏,溫柔的道:“說起來還要謝謝晏晏,你用一碗雞湯麪溫暖了我。”

方晏一時沒想起來,直直的看着他。

杜凡一笑,輕輕一吻落在她脣角,纔在她耳邊說:“那時候我就想,這個小姑娘明明自己剛剛還哭得稀里嘩啦的,受別人一點好處就想着要對人好,讓人心裡暖和。這樣的姑娘,我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