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分離

方晏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房間裡。她一動, 杜凡就發現了。“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杜凡關切的問。

方晏搖搖頭,“我沒事,現在幾點了?”

“兩點半。你再睡會兒吧?我守着你。”杜凡坐在她牀邊。

方晏坐起來, “我要去看看白媽。”說着鼻子一酸, “她傷得那麼重, 我就知道……”

杜凡抱起她, 隨手扯了牀邊搭着的外衣把她包起來, 溫柔的安慰她:“不是你的錯,張媽他們在張羅白媽身後的事情,我們會好好送她走的。”

“這倒底是爲了什麼……”方晏淚如雨下。

杜凡沉默了一瞬, 推開房門的時候說:“白媽這事,是被我們連累了。”

方晏哭着說:“我知道, 我都看見了。圓圓也是。”

杜凡手一緊, 看着方晏:“你都看見了?”

“有人擄走圓圓, 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白媽被打傷的吧,這個我沒看見。”方晏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說清楚, 便急忙道:“但是我聽到有聲音下樓的時候就遇到了伊騰,他拿一塊手帕捂在我鼻子上,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等我意識清醒的時候,我就在碼頭上了,正好, 看到了全部。”

杜凡想要說什麼, 卻已經到了樓下, 他小心的放下方晏, 讓她去看院子裡停着的白媽。

嚴格的說, 白媽只能算是白玉蘭的下人,在這裡完全沒有什麼位置, 不過顯然張媽他們也算是盡了心,這才幾個小時就已經裝殮完畢,雖然不可能辦什麼葬禮,但是安靜妥帖的下葬還是沒有問題的。棺槨前跪着憔悴不堪的圓圓,方晏走過去跪下,把手放在圓圓肩上,才發現圓圓幾乎就要倒下來了。

“圓圓。”方晏沒想到,只是幾個小時的時間,活潑明媚的白圓圓就完全變了個人,她衣衫有些凌亂,頭髮也沒有梳理,似乎比在碼頭上的時候更亂了,頭上的磕傷倒是處理過了,包着白色的紗布,身上的傷大約也簡單收拾過了,一靠近她能聞到一股藥味兒。她的臉像是有些腫,大概還是被人打了,眼睛卻是完全紅腫起來,眼淚不停的流。見她如此,方晏的眼淚也停不下來。

“晏晏。”圓圓回頭看到是她,撲過來抱着她放聲大哭起來。

方晏不語,默默流淚,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晏晏,白媽是爲了我,都是爲了我啊……”圓圓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的說,可是她幾乎都要喊出來了,“打從小姐救了我,白媽就一直照顧我,這麼多年白媽就是我媽啊……”

“所以我們給白媽磕個頭讓她好好走吧。”方晏拍拍圓圓的肩膀,“她那麼疼我們,我們不能讓她不安呢。”

圓圓哭得更大聲了。

“兩個姑娘快起來吧,”張媽抹着眼睛過來扶她們,“三更半夜的地上涼着哩,女孩子可不能着涼的,作孽哦,老姐姐……”

“張媽,小山他怎麼樣了?”方晏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問。

張媽也是嘆氣:“遠少爺說了沒有大礙的,慢慢養傷吧。”

“都是我拖累了他……”圓圓的淚水洶涌而下。

張媽倒是十分通情達理,她摸摸圓圓的臉:“不怨你啊,吃碼頭這口飯都是這樣的,你要有心就幫我照看他一點吧。”

事後方晏才知道,原來在小山昏過去之前求了孟離讓大家瞞着張媽他受傷的具體情形,所以雖然圓圓說都是因爲她,但是張媽只以爲是她被人抓了當人質這件事,並不知道那一刀其實算是小山替圓圓挨的。當然方晏是知道的,可是她沒有多話去拆穿小山的一番心意。於是第二天一早,李馳野的汽車出現在杜宅門外的時候,方晏把圓圓留在了杜宅,告訴她送白媽最後一程,然後好好照顧小山,就轉身出去了。

天井裡杜凡正在抽菸,看到她便迎了上來。一夜沒睡,杜凡也有些疲憊,還是問她:“決定了?我可以……”

方晏搖頭:“我們都不知道他會做什麼,總不能讓他真的拿陳先生開刀,畢竟陳先生對白姨對我都不錯。我更不能……”不能讓你爲難啊。

杜凡顯然明白她的意思,扔了煙緊緊抱住她,堅定的在她耳邊道:“你等我。”

方晏扯出個笑來:“我等你。還有,小心伊藤。他知道得太多了。”

杜凡不鬆手:“我知道,不會很久的。”

“好。”方晏說。我可是,還有話要問你呢。

李馳野顯然是個非常識趣的人。他只是站在門口等,也不催促。看到方晏一個人兩手空空的出來,微微一愣:“方小姐沒有行李嗎?”

方晏一笑:“我是孤女,我的東西都是別人給的,你覺得你的好老師會讓我繼續用嗎?”

李馳野一噎,看了眼方晏身後神色平靜的杜凡,終於沒有說什麼,默默的打開了車門。

方晏上車,不再看杜凡一眼,低垂了頭坐着。

眼看着汽車絕塵而去,杜遠低聲問:“哥,到底怎麼回事?”要說他這個婚結得也是夠鬱悶的了,簡直是驚心動魄,可是就像張媽說的,誰讓他們吃的這碗飯呢?不過……從昨晚到現在,只怕知道些內情的人都犯着嘀咕呢,杜凡雖然不動聲色,可是瞭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現在心情真的不算好。

杜凡轉身進屋,輕飄飄的丟下一句:“晏晏是趙文奎的外孫女,親生的。”

杜遠默了默,腳下一轉,看小山去了。

方晏回到趙家面對的生活遠不像她展示給杜凡看的那麼輕鬆。趙文奎認爲方晏的成長經歷太差需要好好教養,絕對不能跟亂七八糟的人來往,卻沒想過自己的小女兒卻對杜凡情有獨鍾連倒追的事情都做出來了,當然方晏是不會去提醒他的。趙夫人是趙文奎在南方的時候娶的,要比趙文奎小上許多,面對這個比自己女兒小不了很多的便宜外孫女,她的心情能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歡喜纔怪。至於趙書萍,在短暫的驚訝之後,對方晏直接選擇了無視。其實方言覺得趙書萍的教養也還算不錯了,對自己這個情敵加母親不喜歡的孩子,她只是無視,其實已經很客氣了。一家子裡唯一對方晏稱得上客氣的只有趙書君,似乎對上次連累她們的事情十分抱歉,趙書君在聽說方晏實際上是自己侄女之後很快的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並且對她很是關照。

另外就是這個家的常客李馳野,現在方晏已經知道他是軍校的高才生,對自己的外祖父非常尊重,而顯然他也很得趙文奎的器重,他能隨意出入趙文奎的書房就是很好的證明。不過對於趙文奎總是製造機會讓他們在一起的舉動,方晏只能假裝不明白他那種“你看這纔是好男兒你見識少要聽我的”的暗示,乾脆以要守規矩爲名待在房中不出來。

方晏沒有想好怎麼過接下來的日子便索性躲在房中,但是趙文奎顯然不打算放過她。一天早飯過後,趙文奎點了她的名:“晏晏,你外祖母準備給你買些衣服,你也挑些鮮豔的。”其實他們北平人都是叫姥姥姥爺的,但是現在的趙夫人又是南方人,這稱呼就顯得頗有些混亂,當然,方晏誰也沒有叫過。

“謝謝,不過不用了,我還是穿清淡的就很好。”方晏這大半年來除了杜遠婚禮,一直沒有穿過鮮豔的顏色,她沒有條件做更多,但她還不能忘記白姨剛去世不到一年,而且現在白媽也走了。

“你什麼意思?還在給那個戲子守孝不成?”趙文奎自覺對方晏十分容忍,但她整天一臉悲傷的樣子又讓他心氣十分不順。

“我請您放尊重一些。”方晏頭也不擡,“白姨是我的養母,我懷念她沒有錯,而您也沒有資格侮辱她。”

“我侮辱她?”趙文奎其實並不會做出那種說人是非的事情,尤其是跟一個已經死了的女人一般見識,但是方晏的態度讓他很不舒服,“她不是戲子嗎?她在北平不是那姓袁的外室?她跑到上海不是搭上了陳明和?”

“您說得不錯,”方晏豁的站起來,眼睛亮亮的,襯着她幾天來明顯消瘦了的臉,“白姨不是大家千金也不是名門貴婦。她生在梨園不是她的錯,她被袁先生強迫她沒有能力抗拒,就算來了上海灘她也沒有害過任何人!另外,我不妨告訴您,她不願意演東洋人的電影甘願受傷來推拒,被東洋人下黑手給害死了,算不算忠?白媽是她的奶孃,她走到哪都帶着白媽要給她養老送終,算不算孝?圓圓是她撿回來的孤兒,如果她不出手,圓圓就被人賣到八大胡同了,算不算仁?我跟她非親非故,只因爲她跟我媽是同學是朋友,她就撫養我十年,算不算義?您說得對,我沒受過很好的教育,但我也上過學讀過書,忠孝仁義幾個字,白姨當得起!”

看趙文奎不出聲,她只覺得有些快意,彷彿多少天來的鬱氣也消散了一些,冷聲道:“果然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故人誠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