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了結

方晏出院回家的那天天氣很好, 一掃之前幾天接連不斷的陰霾,陽光明媚得讓人一擡頭就要落淚,天空也是出奇的藍。大半時間都悶在病房裡, 現在猛地走出醫院, 方晏還是覺得恍惚了一下, 便下意識的擡手要去捂上眼睛。身後杜凡便一手輕輕抵住她的後腰, 一手扶了她的肩膀, 溫柔道:“天氣很好,等你回家也可以在天井裡曬曬太陽,會好得更快一些。”

方晏“嗯”了一聲, 眼睛落在等候的汽車上,輕聲問:“已經準備好了?”

杜凡垂着眼, 先說了一句“小心臺階”, 才悄聲道:“已經做了準備, 可是我不能說萬無一失,畢竟是在路上。”

方晏點點頭, 反倒是笑了:“我知道,我不怕。”

本來白圓圓也是要來的,可是這陣子大約是翻出了白玉蘭的舊事,又加上爲方晏擔着心,她的身體也不是很好, 妊娠反應尤其明顯, 聞不了汽油味道, 只好待在家裡跟張媽一起做飯了。這倒是讓大家放鬆了些, 畢竟這次的事情誰也不知道會怎麼樣, 或許是一場惡仗,當然也或許會風平浪靜, 可是誰願意拿孕婦的安全去賭呢?

方晏沒想到的是,雖然沒有看到圓圓,卻在汽車前排的座位上看到了張靜蘭。那姑娘今天卻是一身黑衣黑褲,頭髮梳成馬尾,十分乾淨利落,看到方晏上了車,臉上露出個燦爛的笑來,大大的眼睛裡卻閃動着躍躍欲試的光。

其實她們相識並不久,也就是被綁的那天才初次見面,之後方晏住院,張靜蘭倒是來看望過她兩次,不過也實在算不上頻繁,杜凡也幾乎沒有提起過她,所以方晏一直覺得她是“於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泛泛之交”和“跟孟離似乎有些不一樣大概可能以後會有發展的很有個性的姑娘”而已。可是今天在這輛車上看到她,顯然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了。方晏下意識的看看跟着自己坐進車裡的杜凡,卻見他只是微笑着向自己微微點頭,也摸不清自己的猜想到底是不是靠譜,可偏偏又不好意思問出來,一時倒有些語塞了。

杜凡看出了方晏的疑惑,卻並沒有說明什麼,有些事情要日子久了才能見分曉,更何況今天實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他坐好後伸手輕輕攬住方晏道:“你靠着我些,儘量不要晃動,會扯到傷口的。”說着,他又吩咐了羅剛一句:“走吧,開穩一些。”

難得當司機的羅剛其實還真是把好手,車子開得又快又穩,方晏雖然有一點點不舒服,但是已經大大超過她的估計了。只是剛拐出人多的區域,張靜蘭就說了一句“小心了”。

她掏出了腰帶旁彆着的□□,雖然還是笑着,整個人卻緊繃起來,顯然進入了戒備的狀態。

就是多年以後,方晏經歷過許多次生死一線的危難,甚至也陪着杜凡在槍林彈雨裡走過了幾遭,並且自己也已經練出一手好槍法之後,她也依然覺得今天是她難以忘懷的一天。就像電影院裡播放的黑白默片,明明是激烈刺耳的槍聲和汽車加速、轉彎、剎車的聲音,到最後,她卻通通都不太記得,只有那斑駁的日光和耳邊那人溫熱的呼吸留在了記憶裡,永遠都抹不去,最終凝成年少時光裡最後一塊烙印,看似模糊實則清晰,觸手滾燙。

其實整個交戰的時間並不十分漫長,敵人在多次的失手之後顯然也已經不再鎮定自若無懈可擊,於是在預料之中的傷亡之後,圖窮匕見的時刻毫不意外的來臨了。

彼時他們已經到了一片開闊的空地,方晏扭頭看了看,依稀記得這裡離碼頭並不算遠,杜凡有空的時候也曾經帶她來這裡散過步,只是現在杜凡不許她下車,她只好老老實實的待在車裡。今天天氣好,碼頭邊風也不大,外面的響動可以清晰的傳進耳中,她默默的聽着。

這個地方也是杜凡他們反覆考慮之後確定的,如果遇襲,最後把人引過來是最保險的,蓋因這片區域十分開闊,不會給對方提前埋伏的條件,除非對方把人埋伏在江中,即使那些人真的如此安排,這裡離碼頭這樣近,實際上根本就是杜凡的地盤,如有異動他們完全可以隨時掌握,至於暗處的佈置和埋伏,那就更不足爲外人道了。

大約對方也看得清楚明白,所以並沒有太過於考驗大家的耐心,很快就露出了真面目。

大約是放棄了僞裝,方晏發現,眼前的沈慧雖然依然是身材嬌小面容豔麗,但是氣質與以往迥異,看向杜凡的眼睛裡瀰漫着殺機,哪裡有一絲往日的欲言又止的情意呢?此時她整個人如同一柄開了刃的東洋彎刀,時刻準備着把敵人開腸破肚。

“慧子。”並不陌生的聲音在沈慧身後響起,伊藤似乎瘦了些,但是鼻樑上的圓框眼鏡在燦爛的陽光下反着耀眼的光,恍得人沒法直視他的眼睛,更憑空多了幾分高深莫測。他似乎是笑了笑,微微提高了些聲音道:“杜先生,咱們也算是心有靈犀了。您這份見面禮可不簡單呢。”

杜凡的聲音不帶一絲煙火氣:“伊藤先生,久違了。今天能出現,可真是給杜某面子。”

“哪裡的話,今天方小姐出院,這麼大喜的事情我怎麼能不來恭賀一二呢?”伊藤道,“畢竟我跟方小姐也是頗有緣分的。你們中國人不是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嘛,方小姐是有福之人。”

“這老賊倒是能扯。”張靜蘭悄悄的撇嘴,手卻始終握在槍柄上。

“伊藤先生這樣大的陣仗,究竟有何指教,不妨直說。”杜凡並不接話,方晏如何,還輪不到她的殺父仇人來說。

“杜先生俠肝義膽是英雄,我也不繞彎子了。”伊藤道,“我一向十分欣賞杜先生這樣的青年俊才,也很喜歡交朋友,如今王建業先生就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能跟杜先生也做個好朋友。”

杜凡笑了:“伊藤先生的賞識我愧不敢當,杜某一介草莽,不過是碼頭上討飯吃的粗人,可不敢高攀。”不知道是不是方晏的錯覺,她只覺得“碼頭上”幾個字杜凡咬得格外重些。

果然伊藤也聽了出來:“杜先生不願意賞臉,我也不好勉強,只是這碼頭上的事宜,在商言商,杜先生,合作總比對抗好,大家一起發財不好嗎?”

“如果伊藤先生真是普通商人,來往的也是普通貨物,杜某怎麼會跟錢過不去呢?”杜凡並不着急,“便是我不通情理,也要給兄弟混口飯吃啊。可是伊藤先生,那裡,真的是普通貨船嗎?”他擡手指了指遠處無法靠岸的軍艦,“究竟是誰不太坦誠呢,伊藤大佐?”

方晏變了臉色。

“果然一切都瞞不過杜三爺的法眼,都說您在這裡手眼通天,果然厲害。”伊藤也不驚慌,只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可是杜三爺,事情並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啊。”

杜凡微笑,並不說話,揭開了伊藤的老底,他還是鎮定自若,此人確實十分奸猾,很難對付。

果然伊藤也並不需要杜凡回話,反而微笑道:“再手眼通天的人也是人,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不是嗎?”

方晏呼吸停了一下,她低聲驚叫:“羅剛!”杜凡一直都站在車門處的,只要他鑽進車裡,他們是不是就能趕緊離開這裡?

但是顯然杜凡的計劃裡已經包含了這樣的情勢。在沈慧和他身後的幾個人開槍的瞬間,杜凡左右兩手中的槍一起響起,伊藤的汽車也同時爆炸了。

巨大的轟響聲伴隨着大地的振顫,方晏在汽車裡明顯感覺到汽車晃了幾晃。她按耐不住想要出去看個究竟,卻被張靜蘭一把按住手:“杜凡沒事,你別出去,他會分心的。”

顧不得傷口被牽動時如刀割般的疼痛,方晏強行壓抑着心中的不安從玻璃中看過去,分辨了好一會兒,才確定杜凡暫時沒事,而對方的殺手倒是倒下了好幾個。偏偏張靜蘭還在感嘆:“要不杜三爺能掌住上海灘呢,功夫真是厲害!能一個人收拾了那麼多人,難怪敢冒險呢。”

方晏知道,剛出醫院的時候確實有兩輛車跟在他們身後,但那只是在路上掩護他們的,現在正面跟伊藤他們對上的,只有自己這一輛車而已。杜凡兵行險招,卻並沒有安排大量的人手,他的人只是在目標出現後在外圍堵着,除了炸燬那幾輛汽車之外並沒有動手。這也是爲了取信伊藤,此人太過狡猾,若是發現跟着的人多,他恐怕壓根不會現身的。就連炸車,也都是確定伊藤已經出現以後才悄悄進行的。

杜凡從沒在方晏面前大開殺戒。方晏當然知道他手上有過人命,只是這樣直接的廝殺還是讓她大感震撼——當然不是害怕他殺人,而是擔心他擔心得呼吸都忘記了。

“該死的!”張靜蘭突然一槍打出,一個高大的人影應聲倒地。羅剛一直警惕的坐在司機的位子上,汽車沒有熄火,隨時可以開走,但是他的一隻手也握着槍,防着有人攻擊他,斷了他們逃走的路。沈慧的功夫顯然很好,不但沒有被杜凡打中,反而給他帶來了許多幹擾,迫得他不敢離車太遠,因而爲汽車引來了不少槍彈。

但是顯然張靜蘭是個意外,伊藤等人的情報裡顯然忽略了這個據說在東北的時候也時常騎馬打仗的姑娘。她一出手,沈慧的壓力驟然增大。其實原本杜凡的安排裡也確實是沒有張靜蘭的,她提出要來,孟離居然一反常態的十分支持,還專門跟杜凡提了建議,原因就是她身手好,還不引人注意。杜凡相信孟離的判斷,而他給張靜蘭的任務就是保護方晏,所以一開始張靜蘭並不出手。但是讓方晏十分驚喜的是,就算她不懂,也看得出張靜蘭的打法十分刁鑽,除了一開始幫杜凡解了圍之外,似乎一直在對沈慧壓着打,雖然沒打中,卻也讓她再也沒法遊刃有餘的牽制杜凡。這一來,他們帶來的人呼啦啦的倒地,只剩下了伊藤和沈慧兩人。

杜凡下一槍不出意料的直取伊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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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晏吐出口氣,雖然有了周密的安排,他們其實一開始也沒有十成的把握可以除掉伊藤,如果今天順利,那可是新仇舊恨一起解決,這上海灘也能太平些日子了。

伊藤有些狼狽,在場的人從沒見過他真正出手,可是今天等到他終於拔出槍來的時候,就是杜凡也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但是杜凡還是有把握的,這一槍出去就算不能擊斃伊藤,那人也是萬萬躲不開的,能重創他也算是不錯了。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總是有例外的,就像那場精心籌劃的刺殺被方晏的捨命一擋給撞破先機然後完全破壞掉一樣,這一次伊藤也躲開了。不能算躲開,是沈慧拼着被張靜蘭一槍打中也要撲到伊藤身前,終於被當胸射中,替伊藤擋過一劫。

張靜蘭愣了愣,杜凡卻並不受影響,再次按動扳機,不料已經中了兩槍的沈慧竟然再次挪動了身體,又擋了上來,而藉着她的掩護,杜凡卻再沒辦法瞄準伊藤了。

場面有一瞬間的安靜,沒有熄火的汽車引擎聲蓋不住對面血泊中女子輕聲的呢喃,方晏聽着,發現張靜蘭也臉色微變,大概這個東北來的姐姐也懂得些日文,所以也聽見了她那句“義父,快些走,慧子……”

杜凡聽不懂,但是不妨礙他迅速鑽進車裡,簡單有力的命令羅剛“快走!”

後來的事情都是聽來的。

方晏再次休養了許久,才被允許出門散心。面對兄弟們含笑的目光,方晏大大方方的把手塞進杜凡的手裡暖着,不緊不慢的在碼頭邊散心。杜凡問:“要不要去逛逛商店或者看看戲?碼頭會不會無聊?”

“是有一點無聊。”方晏點頭,眼睛裡含着笑意,“可是這是你的地方啊,是我們的家啊。”

杜凡拉開風衣把她包進懷裡,輕輕理了理她被江風吹亂的頭髮,發覺她嘴邊笑意微涼,順着她的視線看去,正是當日那片空地,他輕聲道:“沈慧死了,伊藤手下的人損失極大,大約回東北去了。這一次,我們算是勝了。”

“這一次?”方晏喃喃,“還會有很多次,是不是?”

“是。”杜凡指着遠處李馳野帶人新建的哨卡,“但是並不是只有我們在戰鬥,我們一定會贏的,晏晏,你說的海晏河清一定會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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