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與城管總監張清亮的對話後,姜子鉞關閉了通信系統,合上太空戰鬥服的防護頭盔,好使“齊格飛”號巡洋艦狹小的戰術指揮中心裡其他手下看不到他的表情。
無論是在四巨頭、伊琳娜、張清亮、元老院諸元老面前,還是在新羅馬人民的視線裡,姜子鉞都表現出無比堅定的自信,可此時的他已經感到無比疲憊。
空前的權力帶來的空前壓力,使這個在新羅馬帝國榮耀之路上急速飛昇的年輕人一時難以承受。儘管從軍之後的表現就極爲非凡,思想上和戰略意識上也有所準備,但他畢竟出身普通,沒有勳貴的統治思維和政治鬥爭經驗,更缺乏可靠的黨羽和堅實的後盾。
自他獲知汪澤仁提名自己爲戰爭與救國獨裁官之時起,就很明白,自己之所以有今日之地位,固然有自己過去屢立奇功而帶來的民望因素,更主要因爲自己是能讓新羅馬人民信任,同時自己是控制着帝國的統治階級預料中可控的人物。
換言之,身爲獨裁官的他,其實質還是如之前當軍官一樣淪爲棋子,一顆被數百年來已經形成的統治階級利用的卒子,用來挽救統治階級對新羅馬人民統治的危機。
當此國難之時,他唯一能信任的是,廣大掌握着實際權力的元老院保守派官僚對權力的貪婪和對自身利益的維護。因爲一旦元老院與羅馬人民崩潰並淪落爲英仙星際聯邦的領土,這些人的權位和收益都將受到極大影響。
所以,他只能大膽啓用保守派的人,並且由他們去實施必將是殘酷且富有爭議的政策,保住他們一貫握有的權力,從而最終達到姜子鉞自己保全新羅馬帝國人民的目的。
“可當這一切都結束時,我又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終於在這時浮現在他腦海裡。當卒子完成了棋手賦予的使命——也即在棋局中的作用之後,無疑將被拋棄。
然而,這時的姜子鉞卻想不出令他自己覺得完美的應對策略。
藉着這個大災變時機對保守派痛下殺手並不現實,首先無論是伊琳娜和中央艦隊,還是帝國城管與元老院衛隊,都並不是忠於他的力量。他們可以在抗擊英仙星際聯邦入侵的大義下服從他的命令,卻不可能爲他的私利而去對付元老院保守派勢力。
至於迪戈•加託和邊境艦隊卡里奧斯將軍等四巨頭,更像是暫時的聯盟,而不是可靠的自己人。何況邊境艦隊的力量實在太孱弱,不足以支撐事後可能暴發的內戰勝算。
綜合考慮,未來的收場只能在這場內憂外患的大危機臨近解除時,自己主動宣佈退位,把權力交還給元老院,再與丹娜•琪拉•龐帝克和父母遠走高飛,退隱江湖。
想到丹娜,他不禁回憶起向丹娜做出的承諾,明年四月份要與其結婚,並且要丹娜在十二月之前帶母親姜小琪和法圖梅離開“新拜占庭”行星。
而實際上,現在已經貴爲統領元老院與羅馬人民一切權力的獨裁官的他,卻無法獲知心愛的人丹娜•龐帝克和家人的具體情況,既是無暇,也是無奈。
牽掛的人,同樣在牽掛着他。
“太極”行星自治政府市長聯盟旗下的特別商船“崑崙”4044號的船艙裡,姜小琪,元老院與羅馬人民現任獨裁官姜子鉞——可算是整個英仙旋臂星際世界最具權力的人的母親,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相反,她神色憂慮,口氣擔憂地向丹娜•龐帝克發出請求:“龐帝克小姐,你就不能利用你跟軍部的關係幫忙打聽一下子鉞的情況嗎?”
“他已經是獨裁官,現在的情況下,沒有足夠的理由,我們不可能聯繫到他,更不可能知道他的所在。”丹娜有些無奈地迴應道,“還有,我已經退伍,不太可能讓軍部的人幫忙了。”
“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我很感激你。不過,我真得很擔心子鉞。那個位置真不是我們這種家庭的人能坐得穩的……”姜小琪開始哽咽,並傷心地流出淚水。
失重環境下,被擠出的淚水漂浮到空中,形成晶瑩的球狀,折射着寒光。
丹娜趕緊拿出特製的手巾,輕輕一揮,將姜小琪的淚水全部吸附,防止這些母親的淚珠飄散開去。
“姜太太,我對子鉞很有信心。”丹娜用樂觀的口氣安慰姜小琪,“您就放心吧,聽從他的安排,我們到了‘新天竺’行星,他處理完這邊的事情就會去和我們會合的。”
“謝謝你。”姜小琪感激地握住丹娜晰白的手,扭頭把目光轉向舷窗外的“新拜占庭”行星。
恆星“喜瑪拉雅”的照耀下,藍色、白色和綠色相間的行星“新拜占庭”,看上去仍舊那麼平和、寧靜。如同五百多年前她被發現時一樣,像天堂,像伊甸園。
對於英仙旋臂星際的人類而言,“新拜占庭”行星是文明的另一箇中心。而對於姜小琪個人而言,“新拜占庭”更具有重大的人生意義。
當年她還懷抱着兒子姜子鉞,充滿着單身母親的忐忑與不安,還有對未來生活的恐懼,來到了這裡,遇到了沃爾夫岡•馮•道尼爾斯馬克。
道尼爾斯馬克接納了她和她的一切,讓她重新開始了生活,幫她改掉所有惡習,使她和她的兒子都能過上普通人的正常生活。
而今,這一切都將失去。美麗和平的新世界中心,她爲之感恩與眷戀的“新拜占庭”將很快在恆星與行星的引力混亂中被撕裂而徹底毀滅。儘管她還不知道自己孕育的兒子,就是引起這場即將發生的空前危難的關鍵人物,但她已經明白並且體味到大災變下的顛沛和苦難,失落與悲傷,恐懼與絕望,再度侵蝕她的心頭。
看到姜小琪對着即將離開的家園行星出神地注視着,丹娜•龐帝克輕聲問道:“姜太太,您是不是有點捨不得離開?”
姜小琪轉過臉來,朝丹娜微微泛出苦澀的笑容,說:
“捨不得又能怎麼樣?我們這種人,在現在的形勢下,又哪能左右得了自己的命運。雖然我的兒子已經是統領元老院與羅馬人民一切權力的獨裁官,可我還是隻能選擇逃離這個深愛的行星。”
“我聽說您是後來才移民‘新拜占庭’的?”丹娜問道,語氣平和,神寧氣定。雖然她這麼問,但卻似乎沒有顯示出對姜小琪身世的好奇。
“是的。”姜小琪點了點頭。
“也許有點失禮和唐突,但是姜太太,我能聽聽您以前的經歷嗎?”丹娜謹慎地問道。
姜小琪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朝丹娜微微一笑,說“當然可以。咱們都是一家人了,對你我們沒什麼好隱瞞的。”
接着她緩緩道來——過去幾乎從不跟人提起的往事:
“我出生在‘錫安’行星,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死於那時的暴亂。我也不記得是那時我幾歲,只記得我很害怕。後來我被送進孤兒院,不久又被接到‘新天竺’行星的姑媽家裡。十四歲那年,我從學校逃了出來,我姑媽也斷絕了和我的關係。那時我認識了一些人,介紹並幫我去到‘伊謝爾倫’行星。”
“在那裡,我成爲一個地下酒吧的賣酒女,慢慢地開始通過出賣肉體獲得更高的收入,也慢慢染上了毒癮。後來一個從杜義敏元帥的艦隊裡逃出來的男子闖入了我的生活。他長得很英俊,就像現在的子鉞。因爲戰敗,他開始只是住在我那裡逃避現實,整天酗酒,甚至還和我一起吸毒。”
“我對他其實很不瞭解,只知道他叫陳章文,是戰列艦的士官。”
“沒多久我就不小心懷上他的孩子。但很快他就突然消失了。那時他外出給我到毒販那裡取毒品就再也沒回來了。我後來託人打聽他的下落,都說他被糾察部隊抓到後處決了。”
“我想過把孩子打掉,但最後還是沒有勇氣,竟然在地下室裡自己生下來了。這個孩子就是子鉞。”
姜小琪說到這裡再次哽咽,但這一回,她忍住了眼淚,防止對客艙裡的空間造成污染。
“子鉞滿月後,我圈子裡的人給我出個主意,讓我到民政部那裡申請補助。因爲我在‘伊謝爾倫’行星是黑戶,那裡又是軍管,所以只能跑到‘新拜占庭’行星民事保民官那裡確認身份。在民政大樓外,我遇到了沃爾夫岡。他的友好和熱情讓我愛上了他。他對我的過去並不太在意,還幫我戒掉毒癮。後來我們結了婚,一直幸福地生活到現在。”
丹娜拉着姜小琪的手,微笑着說:“姜太太,您真好,能遇到道尼爾斯馬克先生。”
“是的,所以我一直對他很感激。對這個世界也懷有感恩,能夠寬容我的過錯和給予新生。”姜小琪點着頭深情地說道。
“子鉞知道自己的真正親生父親嗎?”
“他小時候還會問爲什麼有同學嘲笑他長得不像自己的父親,後來從軍之後就再也沒有問了。我不知道沃爾夫岡有沒有跟他說出實情,不過我已經不在乎,子鉞似乎也不在乎,因爲我們三個人的關係很融洽,真正是一家人。”
就在這時,一位客艙服務員帶着一個機器人保姆和一個孕婦保育艙飛了過來,親切地對丹娜說道:
“龐帝克小姐,我們很快就要進入‘阿庫別瑞’超光速航行,爲了您和您胎兒的安全和健康,請您進入保育艙。”
姜小琪滿臉驚訝,她望着丹娜,一時說不出話來。
丹娜坦然地對姜小琪泛出微笑,說:“姜太太,我懷上子鉞的孩子了。”
“什麼?”姜小琪的表情從驚訝上升到震驚,而且顯得相當激動,用力地握着丹娜的手。剛纔她還只是猜測,現在證實了她反而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懷上子鉞的孩子了。”丹娜重複道,“您要做奶奶了。”
“嗯!”姜小琪激動地點點頭,卻說不出話,緊緊地握着丹娜的手,全神注視着丹娜的眼睛。
在那碧藍的雙眸中,她似乎看到了未來,看到了孩子在歡喜地跳躍。
軀體龐大的“崑崙”4044號,噴發出豔麗的紅色尾焰,加速離開繁忙到近乎混亂的“新拜占庭”行星周圍空間,航向深空。
同樣,航向深空的還有一支數量巨大的艦隊。
羅博,英仙星際聯邦國防軍遠征艦隊的先鋒官,此時坐鎮“尤拉帕”2號戰列艦,率領“克勞斯•李斯特”特遣艦隊,再度沿着之前迂迴攻擊“新拜占庭”行星的旋臂外側空間航線全速推進。
所謂的“克勞斯•李斯特”特遣艦隊,其實是由只有編制表上一半實際兵力的第七艦隊改編而成。賦予英仙旋臂星際歷史上著名的軍事家和探險家的名字,顯然是寄希望於獲得開天闢地的功績。
特遣艦隊由羅博上校全權統領,擔任此次極爲冒險和規模宏大的“成吉思汗”作戰的先鋒。而他的身後,國防軍更是精銳盡出。第六、第八和第九這三支滿編的艦隊沿着更加偏遠的航線迂回奔襲。
因襲國防軍大決戰傳統,新任國防部長馬努爾•貝拉斯科斯親自隨軍指揮,以“宙斯”3號超級戰列艦爲總旗艦。而參謀長聯席會議**張炳業上將也以“掃羅”7號爲坐艦,隨同行動。至於計劃的始作俑者,羅孝琛上尉,則陪同在聯邦總統宋庭榮身邊,運籌帷幄,等待凱旋。
聯邦國防軍完全擁有必勝的信心和實力。指揮團隊裡,除了羅博這個名將之後、不死小強、屢敗屢戰、頂着主角光環的特殊人物外,第六艦隊司令亨利•海菲爾德中將、第八艦隊周建德中將、第九艦隊勒內•馬丹中將,均是身經百戰又未曾償敗的驍勇猛將。兵力上,更是佔有優勢,三大艦隊加上羅博的特遣艦隊,無論是戰列艦還是巡洋艦,數量均已超越新羅馬帝國中央艦隊殘餘力量。
實際上,無論是羅博,還是其他指揮官,包括貝拉斯科斯和張炳業,都一致認爲如此龐大規模的戰略迂迴,勢必難以保持隱蔽。但在敵情判斷上,他們卻相去甚遠。
貝拉斯科斯和張炳業與總統宋庭榮、羅孝琛一樣,堅信帝國軍在獲知己方行動後,必定集結殘餘艦隊,拼死抵抗到最後。這種判斷雖然基於經驗主義,而且根據新羅馬帝國中央艦隊過去上百年的傳統作風,也並不無道理。
如果帝國軍真的集結最後的力量進行決戰,對英仙聯邦而言無疑是有利的。國防軍將可以憑藉優勢兵力打一場宏大的殲滅戰,從而一戰定江山。
而羅博則判斷帝國軍必將會避開聯邦軍強大的鋒芒,讓他們的勞師遠征撲了個空。他的理由同樣清晰明瞭,現在掌控着新羅馬帝國中央艦隊的已經不是以前的博格道夫、巴登布羅克等帝國傳統軍人,而是對姜子鉞到了言聽計從地步的卡里奧斯和祖巴蘭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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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姜子鉞的影響,這些人不再拘泥於艦隊決戰,不再計較一星一地的得失,而是充滿了戰爭創造力,能夠大膽迅速地發動奇襲。帝國軍中央艦隊和邊境艦隊殘餘力量,必定會在劣勢之下堅持姜子鉞一貫的不輕易投入正面決戰的原則。屆時,深入敵後的聯邦軍很可能會陷入敵人堅壁清野和糾纏遊擊的不利形勢裡。
派往帝國境內的無人偵察艦和其他途徑的情報顯示,帝國中央艦隊尚爲完整的“查理曼”和“愷撒”分艦隊均部署在相距一千多光年左右的兩個行星,無所動作。因此,羅博更加緊信自己的判斷。
當艦隊改出“阿庫別瑞”超光速航行,進行例行補給養護、維修整訓時,深入敵後歸來的無人通報艦便送上了一道令羅博爲之深深觸動的情報:
姜子鉞當上了新羅馬帝國的獨裁官!
“獨裁官!”羅博讚歎道,口氣充滿了敬佩,“那可是這個星際人類世界裡擁有最高的統治權力與地位的。”
不過,在“尤拉帕”2號戰列艦艦長斯卡蒂•提亞西少校聽來,羅博話倒頗有“羨慕嫉妒恨”的意味。於是,她對羅博說道:“長官,他可還統治不到我們。”
“是的。”羅博若有所思地說,“我真想現在就和姜子鉞面對面,看他到底變成什麼樣?”
“長官,你不是已經跟他碰面了幾次嗎?”斯卡蒂反問道。
“是的。過去的碰面,我們都是在平等的地位上。可如今,他竟然當上了獨裁官!登上了他們的帝國榮耀之路的頂峰,掌握着新羅馬帝國一切生殺大權。”羅博顯得有點激動,“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手段,踐行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看到羅博如此的表現,斯卡蒂略帶擔憂地問:“你很羨慕獨裁的權力嗎,長官?”
羅博並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猶豫了一小會兒,才反問道:“假如有一天,我也像他那樣,將所有權力集中到自己手上,我的心態會是怎麼樣?我又將變成什麼樣?你們又會怎麼看待我?”
斯卡蒂卻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如果你的權力是人民選舉賦予的,我會對你忠心不二;但如果你的權力是武力奪取的,我會立馬帶頭推翻你。”
“斯卡蒂。”羅博注視着冷酷的手下,壓低着聲音卻又十分用力地說,“到現在,我終於明白,能依靠人民和人民選舉這種程序是解決不了某些重要的問題的。”
“長官,你……”斯卡蒂驚異地看着羅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