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閉眼沉思了一夜的老人終於緩緩的睜開了眼，看向滿頭冷汗的羅程，那蒼老的渾濁的眼睛之中似乎多了一分的憐憫，但是他並沒有過多的展露出來，或許是因爲對於這看多了生死的老人來說，對於死亡兩字，早已經麻木。
“都是命。”老人緩緩吐出了這麼三個字，聽起來很平靜，平靜到緩和的地步，但是羅程算是很深刻的瞭解到了這麼三個字的沉重性，他微微點了點頭，然後仰頭長長嘆出一口氣，有那麼幾分老氣橫秋，又或者格外無力的說了那麼一句。
“都是報應。”
老人那本來生硬的表情在這個時候呵呵一笑，然後說道：“報應？要是真有報應這東西，就算是輪到下輩子，也輪不到你這麼一個人。”
很諷刺，儘管羅程知道自己手上到底沾了多少鮮血，但他仍然沒有反駁，因爲他見過太多太多所謂的不和諧的故事，而自己恰恰好成了那麼一個和諧的故事，似乎放在誰的身上，都有些無法接受。
但是儘管像是瘋狗一般的發泄，哪又能怎樣？到了最後，還是得放手，不得不放手。
陽光照進了這個充滿了黑暗的房間，照在坐在窗前的羅程身上，這是一種讓人不感到熾熱，卻暖洋洋的溫度，好似一個新生兒如獲新生一般，而恰恰好，這個人，所面對的東西，唯有死亡。
羅程看向那還不算太過刺眼的太陽，努力從其中找尋一些望眼欲穿的東西，這些年，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忙着去活，如何忙着去死，或許唯有到了最後一刻，一個愚昧的人才能夠準備發現自己的一生到底是多麼的荒誕無味。
“如果能重來，我絕對不會這般去活。”羅程緩緩吐出這麼一句，而對於一個將死之人來說，說出這一句話，也代表着，他輸的很徹底。
“人生，哪有那麼多重來，死後一陣煙，你以爲自己很可悲，可悲到自命不凡，但是你這種程度，在當年，我可見過太多了。”陳福星說着，或許是從羅程身上想到一些往事，他見過太多人生命的最後一刻，有偉人，有名人，有梟雄，有富豪，但是唯獨印象最爲深刻，卻是一個女人。
那是一個冷到骨子裡的雪夜，那個女人就這樣躺在病牀上，用一種很平靜很平靜的眼神看着他，一直很久很久，他知道她應該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但是偏偏，一直到最後，她都什麼都沒有說。
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絕望與不甘，看過那個女人一生的陳福星光是想想，便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聽着這老人毫無同情的語氣，反而讓羅程的表情不如同剛剛那般的沉重，因爲他現在所需要的，可能並不是任何憐憫與同情，對於強者來說，那是施捨。
而弱者卻以此爲生。
“我看過衆生，看過煙火，最後，卻並沒有看過我自己，很遺憾，這輩子從未以自己活過，總是在忙着，在被這個狗孃養的生活壓迫着，朝那麼一條不歸路前進。”羅程緩緩的說着。
人總是說着重來，不停的反覆，但這些年間世俗風雨，又真的曾經有過重來？
從來沒有，也不會有。
陳福星似是從羅程身上看到了他的曾經，不再開口，而是再次閉上眼沉默着，也就在這時傳來了開門的聲音，羅程的表情本能的警戒起來，一直看到走進房中的是郭琉璃後，才默默的鬆了一口氣，但下一刻等他看到跟在郭琉璃身後的人，表情一瞬間愣住了。
羅程很是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一直到揉了揉眼，才憤然起身說道：“你做了什麼！！！”
他的聲音，幾乎完全扯着嗓子發出，而陳福星也在羅程憤然站起時默默起身，左手放到了藏在腰間的彎刀上。
那個留着沙宣短髮的少女正很冷靜的看着羅程，在她的眼睛之中，仍然有着一種憤怒。
郭琉璃倒是面對這個眼神之中滿是火焰的羅程很淡定，風輕雲淡的說道：“顯而易見我到底做了什麼。”
羅程渾身都在顫抖着，好似被碰到了逆鱗一般，那本來被病魔折磨到連起身都無比費力的身體就這樣猛彈了出去，手上多了一把鋒利的匕首，但是剛剛踏出兩步他便靜止了，因爲一把無比鋒利的彎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速度快到羅程幾乎沒有沒有反應的時間，恰恰好來自於屋中的那個老人。
這本來看似冷靜的少女在見到這瞬息變化臉色變的慘白，卻並沒有叫住聲來，顯然是在極力控制的情緒，相比於同齡人，這個少女身上有着一份大多成年都沒有的處之泰然。
當然這一切郭琉璃都看在眼裡，默默點了點頭，然後纔對恨不得把她開膛破肚的羅程說道：“想不到你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我的事，跟她無關，我答應過把這一條命給你，就一定給你，你沒有必要藉此而威脅我。”羅程聲音無比冰冷的說着，唯一的理性在不停的告訴着他，再往前邁一步，這一把彎刀都會劃破他的脖子。
少女在這個時候伸出白皙的手，慢慢攥住了郭琉璃的衣領，郭琉璃轉過頭看着臉色蒼白的少女，似乎是明白了什麼，然後對陳福星說道：“把刀放下。”
這個老人收起這一把鋒利的藏刀，或許是有那個自信，在羅程在胡作非爲之前控制住羅程，而羅程也隨着這一句表情慢慢緩和下來，但是手中仍然緊緊攥着那一把匕首，儘管他的身體看起來都有幾分搖搖欲墜。
“羅程，我想你誤會了什麼，我還沒有卑鄙到那個地步，當然也差不了多少。”郭琉璃緩緩說着，她注意到了羅程額頭上的汗珠，單憑這麼一點運動，怎麼會出這麼多的汗，這讓郭琉璃默默皺了皺眉頭。
“穎兒，你爲什麼會跟她在一起？”羅程放棄對於郭琉璃的審問，直接看向那個滿臉怨氣看着自己的少女說道，這一次他的聲音柔和了幾分，但仍然也不算多麼的友善。
少女咬了咬牙說道：“爲什麼不願意見我，我就這麼不值得你待見？”
面對這突然的審問，的確讓羅程很是頭大，大體有些無法招架這少女眼神之中咄咄逼人的東西，但還是深深喘着氣說道：“我這是爲了你好。”
“壞人...”少女說着，走到了羅程身前，直接擁入了羅程的懷中，然後哽咽着說道：“爲什麼，爲什麼...”
儘管她的動作是那麼的輕，但還是揉碎了羅程的心，這讓羅程慢慢收起那一把鋒利的匕首，臉上的冰冷也慢慢收回，而是變成了一種溫柔，他嘗試性的擁住她，然後小聲說道：“傻丫頭，離開我這麼一個髒兮兮的人，對你好。”
“說好的一輩子呢？”她擡起頭，用力錘了一下羅程的胸口，在發泄着。
羅程感受着她拳頭的重量，卻有着一種東西讓他莫名鼻酸，這一種感覺，他多少年間沒有感受過了，好似連他這麼一個無藥可救的人，都還有人真正在乎着他，這讓羅程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道：“穎兒，對不起。”
這個冰冷到讓人認爲沒有情緒的少女在下一刻哭成了淚人，或許是因爲羅程這牽強的笑容而淪陷，這個不懂得浪漫，不懂得感情，乃至不懂得微笑的男人，給予了她這個世界最獨特的溫暖。
讓她想要拼命的在這個自己所憎惡的世界活下去，讓她終於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確有那麼一個人，是因爲她而生的，但是偏偏，這個世界連這麼一個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要求都不會給予她。
就這般狠心的帶走了一切。
“活下去，忘了我，好好活下去，連同我那一份。”羅程鬆開她，伸出顫抖的手，爲她擦去臉上的淚跡。
但是，卻怎麼擦，都擦不乾淨。
“沒有你，我活不好。”她用哽咽到極點的聲音說着，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止不住的顫抖着。
這一句，讓郭琉璃的表情都有幾分動容，她就這樣一臉深沉的看着這個單薄的少女，而心裡究竟在想着什麼，唯有她心中清楚。
而羅程的表情，變的慢慢掙扎，心一下變軟，而最殘酷的東西，便是一個準備迎接死亡的人，突然想要拼命活下去，但是他已經沒有了那個機率，這讓羅程痛苦的喘不過氣。
而他能夠做的，唯有不停的說着對不起，而做錯的，又真的是他？又或者也許是他真正的做錯了這一切。
這本來就是一個錯誤的開始，所以註定會有一個錯誤的結局，無論他何等的掙扎，往往所牽扯的東西，都是無濟於事。
“帶我走吧？”少女突然擡起頭對他說道，她似乎還沒有準備好面對一個沒了羅程的世界，一個丟失了所有信仰的人，或許所需要面對的，並不是活。
羅程輕輕搖了搖頭，他用顫抖的語氣對她說着：“好好活着，總有一天，你會知道，自己到底因爲什麼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