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下,薩艾朗坐在旅館油膩的地板上,玩着父親送給他的積木。
這是一間廉價旅館,破了一個口子的窗戶有些漏風。
爲了避寒,艾朗取出了艾德的厚袍子,披在自己身上。
層層積木在艾朗的手上不斷疊高。
他疊的積木非常有意思。
常人疊積木,都會將地基鋪開,一層比一層少,這樣積木纔會穩定。
可艾朗堆起來的積木,卻是一個倒三角形。
整個三角形的底下,只有一塊積木作爲支撐,整體看起來搖搖欲墜。
整套積木都是不規則的,方塊、圓柱、三角、六角形都有。
想要用這些積木,搭建出這樣的倒三角,無疑是十分困難的,每一塊積木的位置,都要精心計算。
但已經搭過無數次積木的艾朗,對這個形狀卻信手捏來。
在放上最後一塊積木後,倒三角徹底成型。
艾朗的腦海中不由得想起了艾德對他說過的話:
“這個積木的形狀,就是我們的布拉卡達。
一個正常而健康的積木,應當是下大上小,可現在的布拉卡達,就是上大下小。
看着十分輝煌好看,實則搖搖欲墜,危機重重。
而我要做的,就是努力從上面抽取積木,填補到下面,讓積木的形狀恢復正常和健康。”
“呼。”
薩艾朗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慢慢抽動一塊積木,準備填補到下方,可就在他將積木抽出來的一瞬間,整個積木轟然倒塌。
乒鈴乓啷!
一塊塊積木雜亂無章的倒下,散落一地,一片狼籍。
剛好,一陣寒風從窗口的破洞吹來,正面吹在薩艾朗有些錯愕的臉上。
薩艾朗不由得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衣服,感受着父親帶給自己的溫暖。
他坐在地上,擡起頭,看着昏暗的夜色,喃喃自語:
“爸爸,積木倒了。”
……
……
在回旅店的路上,薩艾德心中回味着剛剛的會面。
令他驚訝的是,在城主堡等他的,並不是現任城主海倫,而是比海倫地位高上無數倍的人物——所有法師心目中的領袖,大賢者,塞德洛斯。
而且,那位傳說中的大賢者,竟然支持他的政策,並表示會站在他這一邊。
這讓薩艾德的腳步都輕快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薩艾德心中隱約感覺有些不對。
他身邊的侍女,一直在往自己的身上靠。
哪怕他已經儘量躲閃,手臂還是會時不時接觸到不該接觸的柔軟和溫暖。
這讓薩艾德的臉不由得黑了下來。
他停下腳步,鄭重地問道:
“女士,我想,我需要稍微快些。
我的孩子還在旅店等我,他膽子小,很怕孤單。
剩下的路我還記得,就不用您帶路了,這一路上,辛苦你了。”
“嘁。”
侍女癟了癟嘴,白了薩艾德一眼。
“你這人,還真是無趣。
長相倒是挺合我口味的,就是這性格,實在彆扭。
罷了,既然你沒有心思,那我就送你到這吧。”
薩艾德頓感不妙,立刻警惕起來。
“你什麼意思?”
“薩艾德法師,我代表主人向您問好。
你好,然後,再見。”
侍女的眼睛驟然亮起,她的手臂上,一把鋒利的戰刃赫然浮現,狠狠地刺向薩艾德的胸膛。
是殺手!
薩艾德瞳孔一縮,多年的戰鬥經驗讓他立刻開啓了大力神盾,用來抵擋攻擊。
不管何時,大力神盾永遠是法師們最信任的防護魔法。
可是,他面前的大力神盾卻在侍女的戰刃下如同冰雪一般消融,瞬間就破碎開來。
“神、神話兵種。”
薩艾德看着沒入自己心口的利刃,神情錯愕。
感受到生命力不斷流逝,薩艾德絕望地盯着面前那個侍女,似乎是在詢問,爲何她作爲一位高貴的神話兵種,要來刺殺他這樣一個小人物。
爲何她敢在自己跟大賢者會面之後,如此光明正大的將自己刺殺在路上,她就不怕大賢者追查嗎?
她是誰,她到底奉了誰的命令?!
面對薩艾德震驚而疑惑的目光,侍女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道:
“你是一個好人,可惜,我們布拉卡達不是好人能活下去的地方。
薩艾德,你來錯地方了。
下輩子,換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吧。”
悠悠的風雪飄蕩,雪花落在了薩艾德臉上,冰冷而淒涼。
薩艾德仰面朝天地躺在雪地裡,不甘地睜大雙眼,胸口的匕首,即將吸乾他的生命力。
臨死前,薩艾德不甘地呢喃道:
“我明明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我還有很多……”
侍女憐憫地盯着薩艾德,直到他睜着眼睛徹底死去,才慢悠悠地拔出了自己的匕首。
她轉過身,對着身後的陰影說道:
“去吧,不要留下後患。”
……
……
“父親!”
艾朗驟然甦醒,大汗淋漓,他不知何時,裹着自己父親的大衣睡着了。
“父親死了,是夢嗎?”
薩艾朗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可他的腦海中,卻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這並不是夢。
他連忙從自己的懷中取出了一個漂亮的水晶瓶,水晶瓶中本來清澈的液體,已經變得無比渾濁。
“父親……真的不在了。”
真正悲傷到極致的時候,人是不會哭出來的,甚至不會第一時間有反應。
薩艾朗握緊了水晶瓶,心中彷彿被挖空了一塊一樣,空蕩蕩的。
他並沒有哭泣。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他的父親,就已經爲這一天做好了準備。
艾朗的腦海中,一幅幅曾經的畫面迅速浮現。
“如果我死了,一定要冷靜下來,艾朗。第一時間逃離你所在的地方,然後去最近的酒館中尋找盜賊公會。
他們是跨越勢力的中立組織,布拉卡達也無法約束他們。
除了他們,誰也不要相信,哪怕是我的其它朋友。
我很早就已經爲你買好了生命保障保險,他們會帶你離開布拉卡達,去埃拉西亞的首都聖天城。
你的外公和外婆都是埃拉西亞人,他們會照顧你,直到你長大成年。”
“爸爸,那如果我找不到盜賊公會怎麼辦?”
“你會找到的,我的孩子。
不論到哪裡,我都會找離盜賊公會最近的旅館居住,在路過盜賊公會的時候,我也會用咳嗽的方式提醒你。”
“第一時間逃離現場,下樓,右拐,冷冬街的第三條巷子的第六家店。”
薩艾朗深吸一口氣,緊了緊身上的袍子。
無暇收拾行李,他只帶上了他父親的大衣,馬不停蹄地跑向門口。當他觸碰到門的一瞬間,一幅畫面驟然映入了他的腦海。
旅館樓下,旅館的胖侍女正被兩位法師用魔法書指着,她緊緊捂住嘴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而樓梯上,另外兩個黑袍法師正快步上樓。
“不行,不能走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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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艾朗驚出一身冷汗。
他來到窗前,推開窗,往窗外望去。
凜冽的風雪立刻透過窗戶衝了進來,打的房間裡的傢俱啪啪作響。
這裡是旅館的五樓,旅館外,厚厚的積雪鋪滿街道。
旅館的外牆是梯形的,比周圍的其它建築都高了一截,薩艾朗的窗外,還能看到其它房屋的屋頂。
時至深夜,除了一些零星的燈光,整座永霜城,已經安然入睡。
“保佑我吧,父親。”
薩艾朗緊緊咬牙,他裹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個翻窗,順着牆壁滑了下去。
薩艾朗想要落到屋頂上,再從屋頂跳到地上,但是,滑落的衝擊力實在是太大了,他沒能在其它屋頂上剎住車,順着屋頂直接飛了出去。
砰!
萬幸的是,厚厚的積雪成了薩艾朗的緩衝,令他狼狽地摔倒在地,卻沒有受傷。
不幸的是,當薩艾朗爬起來,回身望去的時候,剛好和一個從他房間探出頭的黑袍法師對上了雙眼。
那一瞬間,一股瀕死的寒意涼透了薩艾朗的骨骼。
他的眼中,彷彿看到了自己被黑袍法師活活捏死的可怕場面。
“快跑!趕緊跑!”
薩艾朗的心臟劇烈跳動,血液一下子充滿了他的身體,令他冷得有些麻木的四肢迅速恢復知覺。
他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從雪地上站起身,朝着自己記憶中的地點瘋狂跑去。
命運總是造化弄人。
“冷冬街,第一條巷子。”
“第二條巷子。”
薩艾朗的心臟嘭嘭直跳。
他無比慶幸自己在慌亂中依然保持了理智,選擇了最靠近冷冬街的窗戶,這讓他升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第三條巷子!”
可當薩艾朗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正準備進去尋找那件酒館的時候,他卻看到,在冷凍街的第六條巷子裡,三個手持棒槌的巡邏妖精,正冒着風雪慢慢走出來。
薩艾朗呼吸幾乎停滯,他迅速回頭,朝着自己來時的道路看去。
數個黑袍法師,剛好從旅館的巷口拐了出來,微風環繞着他們的身體,讓他們健步如飛。
“不管了!”
薩艾朗別無選擇,只能裹緊衣服,衝着巷子跑了進去。
就在他拼命估算自己能否打贏這三個巡邏妖精的時候,妖精們卻齊齊讓開了一條道路,讓他順利跑了過去。
“嗯?!放我過去了?”
薩艾朗跑着跑着,腳步慢了下來。
他拼死的表情僵在了臉上,摻雜着錯愕,顯得有些滑稽。
過於震驚之下,他傻乎乎地轉過身,剛好看到黑袍法師的身影出現在巷子口。
還有,那刺穿黑袍法師心口的魔法箭!
“還愣着幹什麼,快走啊。”
薩艾朗的身後響起了聲音。
他猛地回頭,在他的身後,一個一身白袍的妖精,正仰頭看着他。
他那一身白袍是如此的潔白,甚至能與這漫天的白雪融爲一體,如果不是他主動出聲,並擡起頭,薩艾朗相信,自己就算從他身邊經過,都發現不了他。
“你們是?!”
“不要問。我們只是一羣無名的妖精罷了。
我們的領主大人答應過你的父親,在他不幸遇難後,要儘量將你救下。
那些法師你不用擔心,我的同伴會幫你解決的,甚至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快走吧。
通往埃拉西亞的商隊,已經準備好出發了。”
父親……
薩艾朗心中一暖,濃的化不去的悲傷,終於將他的心徹底包裹。
他有一個非常疼愛自己,非常正直,非常善良的父親,一個令他無比驕傲的父親。
可現在,他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感謝你們,感謝!”
薩艾朗來不及思考爲什麼在他心中無比孱弱的妖精,會有殺死那些黑袍法師的力量。
他只能壓制着自己的通紅的眼睛,跟在那個妖精身後,一步一步地前往盜賊公會。
“第六間屋子。”
當他們抵達盜賊公會門口時,已經打烊的酒館驟然亮起了明燈。
酒館的大門慢慢打開,一排蒙着面的盜賊靜靜地盯着薩艾朗,默默地表示歡迎。
“去吧,小艾朗。”
妖精拍了拍艾朗的背。
“去開啓你新的人生。
領主大人讓我告訴你,你有一個非常值得你驕傲的父親。
他希望,將來你會變得比你父親更加令人驕傲。”
聽到妖精的話,薩艾朗如夢初醒。
他轉頭問道:
“你說的領主大人究竟是誰?能不能告訴我他的名字,我要報答他的恩情。”
妖精搖了搖頭:
“抱歉,讓不讓你知道,取決於領主大人,我們沒有決定權。”
薩艾朗心中失落,他明白了,自己還沒有得知恩人名字的資格。
他咬了咬嘴脣,再次問道:
“那你呢?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不論多麼艱難,我都一定會想辦法報答你。”
“哈哈哈。”
妖精笑了起來:
“在我披上這身白袍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沒有名字了。
我們這個種族,和你的父親一樣,都在致力於改變這個殘忍而墮落的布拉卡達。
只不過,你的父親手段比較激進。
而我們的手段,更加激進。
雖然我沒有名字,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種族名。
我們叫,妖精先導者。”
“妖精先導者……”
薩艾朗愣在了原地。
當他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腦海中,不知爲何,浮現了許多畫面。
被火燒焦的法師袍隨風塵飄揚,
神燈的碎片被踩得喳喳作響,
燃燒着烈火的旌旗呼呼飄蕩,層層疊疊的兵種浴血拼殺。
娜迦碎刃,石像成灰。
泰坦屍骨堆積成山。
噔~噔~噔~噔~
悠揚的鐘聲再次響起,布拉卡達的鐘,終於還是走到了二十四點整。
到了二十四點,便是極限,必須從0點重現開始,不能再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