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簡光伢和他的合夥人

吃完麪,滿頭大汗的郭宏生把手裡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掏出煙給自己點了一支。何文吃完麪,也自覺的湊過來點了一支。郭宏生把煙盒遞給陳嶺南。陳嶺南碗裡的面還沒吃完,婉拒了。郭宏生抽完煙,跟簡光伢招呼一聲“把這看好了”,站起身甩着一隻空蕩蕩的袖子跑了出去,碗也沒洗。結合郭宏生當天晚上的一系列表現,陳嶺南感覺這傢伙怎麼都不像個老闆,只是不小心讓他做了老闆而已。

吃完麪,工人們把自己的碗筷洗乾淨後就紛紛離開了。操小玉收拾乾淨廚房,跟陳嶺南打了聲招呼,也回房間照看孩子了。等到食堂裡剩下簡光伢和陳嶺南,陳嶺南突然發現自己跟簡光伢其實也不怎麼熟。之前感覺挺熟的,見面就打招呼,站在路邊還能扯上幾句。然而真正坐下來聊才發現,除了扯閒談,兩人並沒有什麼共同語言。而沒話找話又不是這兩個人的個性,兩人都不是性格外向的人,都低調謹慎,更願意聆聽,而不是誇誇其談,對他人有一份天然的防範。至於之前兩人站在路邊都聊了些什麼,仔細想來其實沒有什麼實質內容,無非是互相寒暄,或者純粹的扯淡。這麼說罷,兩人看上去像關係不錯的朋友,可事實上兩人非常陌生。

陳嶺南打破沉默,說小光,今天的面味道真好,我又忘了叫什麼名字。

簡光伢說燴麪,我老婆做的。

陳嶺南說你老婆是河南人哦。

簡光伢說河南洛陽人。

陳嶺南說你去過沒有。

簡光伢說還沒去過呢。

陳嶺南說你真厲害,孩子都有了,還沒見過丈母孃。

簡光伢說哼哼。

陳嶺南說你們老闆好像不怎麼管廠裡的事,我經常聽到他後半夜纔回來,他在龍踞是不是安家了。

簡光伢說不清楚,老闆的事我一個打工的怎麼好過問——你最近生意怎麼樣。

陳嶺南說還可以,餓不死——你呢,油漆店生意怎麼樣。

簡光伢說也就那樣,反正是我老婆在那看着,每個月能把吃喝掙出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陳嶺南說你就扯罷。

簡光伢說王八蛋騙你。

陳嶺南說你就當王八蛋罷。

這個時候何文走了進來,說哎呀,陳老闆你還在這裡啊。

陳嶺南說我這就走。

簡光伢說再坐坐嘛,白天不敢耽誤你發財,難道晚上你還有約。

陳嶺南說我跟誰有約。

簡光伢說誰知道呢,我又不跟着你——不過我幾次晚上從你那經過都看見裡面有女人的身影。

陳嶺南說是麼,記住了,下次看見麻煩幫我留住她,必有重謝。

簡光伢說我才懶得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嶺南說不跟你扯了,回去睡覺了,白天累了一天。

何文說你累個毛,我每天二百斤的原料桶搬上搬下那才叫累呢。

陳嶺南說不能跟你比啊,你多壯。你看看我,這瘦胳膊瘦腿,我自己看着都害怕。

何文說你確實夠瘦的,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拉的比吃的還多。

陳嶺南說丟,你可真會聊天,走了。

簡光伢說也行,都早點休息,下次有空再聊。

從油漆廠出來,走在水塘邊上,陳嶺南突然想,我做建材生意怎麼樣呢?

沒有任何提示,沒有任何暗示,陳嶺南突然就想到了。

陳嶺南從油漆廠離開後,何文問簡光伢,油漆店究竟有沒有賺錢。

簡光伢說有錢賺。

何文說你就別騙我了,我每次去店裡,連個客人的鬼影子都沒看到,你老婆在那打瞌睡。

簡光伢說你沒事老去店裡幹什麼。

何文說跟你說認真的,你可別害我,我們可是親戚,你跟我說句實話,究竟有沒有賺錢。

簡光伢說有賺。

何文說我操,你是真的不明白我的話,還是有意在這跟我耍花腔——我是問你到現在爲止店裡有沒有賺錢,不是問你將來有沒有錢賺,懂了沒有。

簡光伢說你都問過我不下一百遍了,從開店第一天就在問,我能不明白麼。

何文說你明白那就跟我說實話嘛。

簡光伢說我說的就是實話嘛——有錢賺,也有賺錢,這樣說夠清楚了罷。

何文說錢呢,都幾個月了,既然賺錢了,錢呢,我怎麼一分都沒看見。

簡光伢說年底會給你的。

何文說爲什麼要等到年底。

簡光伢說當初不是說好了麼,年底分紅。

何文說我能分到多少,你現在就告訴我。

簡光伢說還沒到年底嘛,我怎麼告訴你。

很早之前簡光伢就知道何文腦子少根筋,但直至何文掏了五百三十塊錢入股做生意後,簡光伢才意識到,這個老表絕非腦子少根筋,而是根本沒腦子。怎麼看出來的呢,首先,自己當初開油漆店號召大家入夥,何雨生有錢不願意掏,何必確實沒錢,何苦有錢但只掏一部分,唯獨何文最實在,把全部家底掏了出來。這說明什麼呢,一說明何文貪心,二說明他沒過腦子。接着,油漆店開起來了,何文又隔三差五追問有沒有賺錢。剛開始跟他說沒賺,把他嚇得,無論如何要簡光伢把錢還給他。

簡光伢說店剛開起來,哪有那麼快賺到錢,再說了,你是入夥,又不是把錢借給我。

何文說我不入夥了,你把本錢還給我,我只要本錢回來。

簡光伢說錢還沒賺到,我拿什麼還。

好不容易糊弄過去了,等過了一段時間,他再問,簡光伢跟他說有錢賺了,可他又不相信了。簡光伢跟他說要不我把本錢還給你罷,他考慮了一下,又不同意了。也就是說,無論你怎麼說怎麼做,他的意見永遠跟你相左。而且你還不能衝他發火,不然他的火會更大。就像你衝他發火是因爲你堅持認爲你正確,他衝你發火也是堅持認爲他正確,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他錯了,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認爲他錯了。

何文這種跟全世界擰着的性格百分之百遺傳自他的父母。何文的父親何繼本在老家是一個笑話。六十年代早期何繼本的四哥何繼模在自己工作的鄭州國營軸承廠給他爭取到一個農轉非名額,在那個人人擠破腦袋想做工人的年代,何繼本輕而易舉放棄了這個改變命運的機遇,原因幾乎可笑,僅僅是四哥何繼模沒給他匯路費,讓他覺得四哥沒誠意。第二年四哥何繼模又在廠裡給他爭取到一個農轉非名額,而且這一次沒忘記給他匯路費。然而何繼本再一次拒絕前往,理由是他剛成家,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得先在家生孩子。六十年代末四哥何繼模最後一次給他爭取到一個農轉非的名額,而且何繼模非常有魄力,不但給他爭取到了農轉非名額,還給他老婆爭取到一個工廠食堂臨時工的名額,夫妻倆可以帶着孩子一起去鄭州。可何繼本依舊沒去,這次的責任倒不在他,而在他老婆。何繼本老婆目不識丁,她擔心丈夫去到大城市看過花花世界後喜新厭舊。這在她看來完全有可能,因爲丈夫是農轉非,而她自己卻只是一個臨時工,身份天差地別。四哥何繼模說老天爺,我又不是省長,我也只是個工廠宣傳部長啊,我也要到處求人啊。弟弟兩口子實在是爛泥巴扶不上牆,何繼模對他們徹底死心了,轉而把大哥何潤年的次子何雨雷和二哥何繼禮的長女何雪梅帶去了鄭州。何雨雷和何雪梅農轉非做了工人,在鄭州結婚生子成家立業,每次回家探親都風光體面。而何繼本至今還是鯉魚塘鄉下一個苦哈哈的農民,一輩子都在抱怨老天對自己不公。

父母的擰巴基因,如今又徹徹底底遺傳到了兩個兒子身上。熟悉何文的人都清楚,如果是拳頭能解決的問題,絕對不要跟他動嘴,因爲他永遠有不同意見。可問題是何文偏偏力大如牛,除了何苦,沒人能鎮得住他。何苦能鎮住他,不在於何苦打得過他,其實何苦也打不過他,只是何苦比他大幾歲,從小就揍他,把他馴服了。

而油漆店的另一個股東何苦卻容易合作得多。何苦這個時候對油漆店股東一事並沒有當真,以爲簡光伢是爲了借錢跟他瞎許諾的。何苦至今以爲那三百塊錢是借給簡光伢救急的,所以對油漆店的經營狀況也從不過問。何苦是那種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講義氣重情義,不防人沒歹心,直來直去,願意分享。把何苦惹火了,哪怕對方有一百人,他也敢單槍匹馬衝上去跟對方拼命,但轉過身來他又能跟對方和好如初,情緒調整得特別快,而且絕對不會記仇。因爲他的這種性格,加上家境寬裕,從小身邊就不乏追隨者。等到年紀大了,大家對他更是又敬又愛,因爲他退伍後做了法警,工作內容之一就是押解犯人上刑場。除了弟弟何必,他上面四個哥哥也屬於這類人,富有攻擊性,但沒有害人之心,前一秒還跟你不共戴天,後一秒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身爲六兄弟中最小的,何必卻是個神奇的例外。何必生性溫馴,沒有任何攻擊性,因此人緣奇好。你甚至不用跟他深交,看一眼就會不由自主對他產生好感。同時他聰明無比,好像老天爺把他幾個哥哥欠缺的智商都給了他一個人,屬於那種他人拼了命努力也超越不了的天才式高智商。他能在上學第一天就把發下來的新書本撕下來折飛機玩,但期末考試照樣拿第一名。他能不費吹灰之力學會一項技能,也能輕而易舉看穿事物的本質,誰也騙不了他。可他偏偏是個低慾望的人,與世無爭。

阮如璋也很喜歡何必,第一次接觸就心生好感。因爲何必的情商跟他的智商一樣高,跟什麼人接觸都坦然自若,舉手投足透着良好教養。事實是他出生在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成長的環境跟他的兄長們一樣,父母也沒有對他格外青睞。也就是說,何必身上的教養是與生俱來,是老天爺的賞賜。阮如璋對另一個乾兒子簡光伢的第一印象則不怎麼樣,不能說反感,但也絕對說不上好感。簡光伢奇人異相,大耳立眉、鷹眼狼額、鼻隆脣薄、鵝紋入嘴,還有兩條深深的法令紋。所有這一切集中在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臉上,給人的印象是過於老成,讓人無法與之親近,會本能地在心裡對他豎起一道屏障。而兩個乾兒子個性上的巨大差異,從當天發生的一件小事上也有鮮明體現,那就是兩人從乾媽家離開的時候,何必借走了書架上的一本線裝本《紅樓夢》,而簡光伢借走的是一套民國二十五年商務印書館的《資治通鑑》。

阮如璋第一次見到妻子的兩個乾兒子是在八六年端午節,兩人來給乾媽送節。安慧真一家八六年三月搬回了市區。當初離開伏龍灘的時候安慧真讓女兒荔荔去通知了兩個乾兒子,把在市區的家庭住址也告訴了他們。不過說實話,這麼做完全是出於禮貌。安慧真當初認下兩個乾兒子,也是以爲自己一家人要在伏龍灘長期生活下去。她要是知道丈夫這麼快就會東山再起,很大可能不會這麼幹。安慧真認爲自己跟兩個乾兒子的緣分應該到此爲止了,因爲離開伏龍灘後雙方聯繫起來就不容易了。除了丈夫,自己跟女兒荔荔基本上不會再回伏龍灘,而兩個乾兒子即是農村孩子又是外地人,應該也會很快忘掉這門半路結交的親戚。讓安慧真沒想到的是,兩個乾兒子卻是很重情義的人,不但在一家人離開伏龍灘那天特意過來幫忙搬家,在搬回市區的第一個端午節又一大早過來給自己送糉子,這令安慧真很是欣慰。

“長得一般,但模樣乾淨;穿得樸素,但渾身整潔,我真是喜歡。”安慧真跟丈夫如此評價乾兒子簡光伢。

“看上去不是很不安分,也不知道來自一個怎樣的家庭!”阮如璋感慨。

“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出來討生活,想必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孩子,不安分很正常,誰還不想出人頭地呢。你下次注意看他那雙眼睛,目光從容篤定,說明他雖然不安分,但心裡乾淨、有譜。我們帶在身邊好好培養,日後必成才。”

“難說,社會這麼複雜。”阮如璋說,“那個叫何必的孩子我倒是印象很好——乾淨明亮。”

“我看好小光,小光有慧根,知道要什麼,而且有準備,只要有機遇,必定成才。”安慧真說,“我反而不看好小何,那孩子隨波逐流。”

“何以見得?”

“太乾淨,太聰明,太理想,有對錯沒是非,成不了事。”

“起初不是說有三個孩子麼,怎麼才兩個?”阮如璋問。

“我也至今都沒見過,看來他跟我們無緣。”安慧真說。

打端午節後,安慧真對兩個乾兒子也真正重視起來了。知道何必愛打扮,安慧真逢年過節會給他買身漂亮衣裳買雙漂亮皮鞋。簡光伢的孩子出生、滿月、週歲,也都會收到幹奶奶的紅包和親自挑的小衣裳小鞋子。可以說,雙方的確是在以親戚的方式走動。端午節後不久,安慧真專程領着簡光伢去龍踞中醫院看了眼科,結果發現簡光伢的兩隻眼睛嚴重近視,一隻視力零點七,一隻則只有零點六。這個結果令安慧真心疼不已,爲此自掏腰包給簡光伢配了一副近視眼鏡。安慧真對乾兒子簡光伢的偏愛,身邊的人也明顯能感覺到。安慧真甚至會跟安玉柱和郭密打招呼,叫他們關照簡光伢。安慧真也會交代簡光伢,在外面遇到困難了就去找安玉柱和郭密。但安慧真從來沒有交代安玉柱和郭密關照何必,也從來沒有交代何必遇到困難就去找安玉柱和郭密,這就是區別。大家也心領神會,知道安慧真這是在有意栽培簡光伢。

安慧真祖籍山西,四八年生於北平,長在江西,成年後又回到了北京,七四年隨父親安立海來到本省,身邊既沒有什麼直系親屬,也從未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建立起一個長期穩定的社交圈子,人際關係非常單一。另外她跟阮如璋沒有兒子,只有荔荔這一個女兒。因爲太喜歡簡光伢,她其實有意無意地把簡光伢當成了親兒子,只是沒有直接挑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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