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仁杲說爸,您說的對,是我迷糊了,我也一直在反省。
楊凳凳說好好好,這一次就當過去了,今後哪怕從你嘴裡說出共產黨半個壞字,咱也跟你斷絕父子關係。
楊仁杲說爸,您回去轉告咱媽,咱再不敢了。等咱這裡的工作不太忙了,回去看咱媽。
楊凳凳說恩公啊,仁杲在龍踞,咱就把他託付給你了。你比仁杲成熟懂事,你倆結成兄弟,幫咱看好他,咱心裡踏實嘛。
簡光亞說伯伯你放心,仁杲懂事了。
楊凳凳說這就好,懂事了就好嘛。說着,楊凳凳從肩上摘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軍用挎包,解開挎包扣,雙手從裡面捧出一個用報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物件,說恩公,你是咱老楊家最大的恩人,大恩不言謝,不成個意思,這個你得着。
簡光亞雙手托住楊凳凳遞過來的物體,沉甸甸的。打開一看,差點把眼珠子嘣出來。報紙裡包着的,是一方經過精心打磨的和田玉,形如圓盤,通體如脂,足足有兩公分厚二十公分寬。簡光亞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大塊的和田玉,而且絕對是一等一的好料。
簡光亞驚慌失措,說伯伯伯伯,尺寸之功,不必言謝,太貴重了,這我可不敢收。
楊凳凳說就是塊石頭嘛,貴重啥嘛,難道比情義還重。你救了咱一家子,咱給你條命都應該,這纔算個啥嘛,你敢不收下。
簡光亞說我無論如何不能收,伯伯,你趕緊把它收起來,這是公衆場合,小心讓人瞧見。
楊仁杲說哥,收下罷,咱家這樣的石頭有的是。
簡光亞說兩碼事。
楊凳凳說恩公,你不收下就是不認咱仁杲這個兄弟,咱現在就把它拍地上嘛。
簡光亞說別別別,伯伯,千萬別,我認仁杲這個兄弟。
楊凳凳說對嘛,認就啥也別說了嘛,收下嘛。
簡光亞指指桌上的挎包,說包裡還有什麼。
楊凳凳說都是些小物件嘛,不值錢嘛,是咱明天要送給仁杲單位同事的小紀念品嘛。
簡光亞說讓我看看行不行。
打開一看,簡光亞心想,我的老天爺。
軍用挎包裡全是玉器,玉鐲玉墜玉佛像,足足有百十件。
楊凳凳說跟你說了嘛,都是些小物件——就這個個大嘛。
簡光亞說楊仁杲,你不會真的打算把這些帶去單位罷。
楊仁杲說是咱爸的主意。
簡光亞說你可千萬別,不然明天你就得從單位捲鋪蓋走人。
楊凳凳說咋了嘛。
簡光亞說伯伯,領導同事收了禮,會怎麼議論你兒子,你這是害他啊。
楊凳凳說玉嘛,石頭嘛,新疆嘛,特產嘛,不值錢嘛,咋了嘛。
簡光亞說在新疆值不值錢我不清楚,在龍踞這樣一個小物件隨隨便便幾百上千。楊仁杲,你爸不瞭解情況,你自己可要清楚利害。
楊仁杲說我也覺着不妥。
楊凳凳說這樣啊,既然恩公這麼說了,那咱就不送了嘛。不過這個石頭恩公得收下——恩公不是公家的人嘛。
簡光亞說伯伯,這個太大了,我說什麼也不能收。你要實在給,讓我在包裡挑兩件,行不行。
楊凳凳說不行,你就得收這個嘛。
簡光亞說伯伯,你要再逼我,我收下就砸了它。
楊凳凳說你吃了它咱也不管,反正你得收下嘛。
簡光亞說楊仁杲,勸勸你爸。
楊仁杲說哥,要不你就收了罷,真不是什麼稀罕物。
簡光亞說楊仁杲,你有完沒完。
楊仁杲說爸,要不咱就別爲難咱哥了。
楊凳凳說咋了嘛。
楊仁杲說咱往後跟哥好好處兄弟,絕不讓爸再替咱操心,成不成。
楊凳凳說這跟一塊石頭有啥關係嘛。
簡光亞說伯伯,有關係啊,我要收了這塊玉,往後就沒法跟仁杲做兄弟了。
楊凳凳說爲啥嘛。
楊仁杲說您老人家讀書少,您不懂,您就聽兒子的,咱哥是君子,咱哥看重的不是一塊玉。
楊凳凳說對着呢嘛,戲文裡說過嘛,君子如玉嘛。你哥是君子,這是塊玉,他倆正好配嘛。
楊仁杲說哎呀,咋說您才能明白嘛——咱成才就是對咱哥最大的報答,咱哥看重的是這個嘛。
楊凳凳“嘩啦”一下又老淚縱橫,緊緊抓住簡光亞的手,說恩公,你是真君子——咱啥也不說了,今後咱兩家當一家處,你是哥,任杲是弟,烏魯木齊是你第二個家。
簡光亞最終挑了兩件小玉佛,自己留一件,轉身回去給了安國柱一件。
簡光亞用手在安國柱面前比劃,說你看過這麼大的和田玉麼。
安國柱說我倒是看過比這更大的烙餅——咦,我最近一次吃烙餅是啥時候的事。
簡光亞說別聊烙餅了,聊玉罷。我今天算是見識了,真的這麼大,一點不誇張。
安國柱說你怎麼沒得着呢。
簡光亞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該我的我不能要。
安國柱說你這人能交——這個玉你還回去,我心領了。
簡光亞說真的是楊仁杲老父親的一片心意,哥別多想。
安國柱說哥沒多想,可你得多替哥想想。
簡光亞說給我嫂子。
安國柱說你別害我。
簡光亞說行,那我留一件,這件還給楊仁杲。
多說一句,打這以後,簡光亞和安國柱兩家每年都要收到烏魯木齊郵寄過來的麪粉麪條蘋果哈密瓜,還有逢年過節空運過來的新鮮牛羊馬肉,二十多年,至今沒有間斷。
13
九三年冬天,簡光亞從何苦嘴裡得知,“熊老師”出獄了,叫兄弟們晚上出來喝酒。
簡光亞心裡“咯噔”一下,說怎麼就出來啦,不是判了四年麼。
何苦說那種人,在哪都能混出頭,鐵窗怎麼能關住他。
簡光亞說老表,你看起來很替他高興啊。
何苦說這麼多年的兄弟了,能不高興麼。
簡光亞說老表,“曼姐”也是他的兄弟啊,你多久沒見到“曼姐”了。
何苦說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嘛。
簡光亞說就是一個概念。你怎麼做我不管,反正我不喝他的酒。
何苦說都是兄弟,不去是不是太駁他面子了——他點了你的卯。
簡光亞說老表,我猜不出今晚誰會去喝那頓酒,但我一定能猜出今晚誰不會去喝那頓酒,楊凡、楊維、熊波、文東生、文秋生,這幾個人你今晚要是在酒桌上看到了,我把腦袋給你。
何苦說爲什麼。
簡光亞說還不明白啊,看來我是完全指望不上你了——這是鴻門宴啊。
何苦說什麼是鴻門宴。
簡光亞說對了,你不會已經跟他見過面了罷。
何苦說見過了,他回來的時候還是我去火車站接的,我還特意借了鄭家駒的“豐田皇冠”。
簡光亞說你這頭豬,你給我惹上大麻煩了。
何苦說什麼意思。
簡光亞說你這頭豬,你做決定前能不能先跟我打聲招呼。
何苦說老表,說話歸說話,我怎麼說也比你大幾歲,你兩句話罵了我兩次了。
簡光亞說才罵兩次,看來平時罵少了,你給我惹上大麻煩了——我問你,你的小巴專營許可證當初是誰的,現在他出來了,跟你索要,你是還還是不還。
何苦說當初我是花了幾十萬買下來的,他憑什麼要回去。
簡光亞說你見他什麼時候跟人講過理。
結果跟簡光亞的判斷一模一樣,“熊老師”回到龍踞的第一個訴求就是跟何苦提出收回小巴線路專營許可證。“熊老師”的理由很簡單,當初是他老婆林曉豐把許可證賣給何苦的,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另外何苦只花了二十七萬就把小巴線路買了,明顯是欺負人家孤兒寡母,因爲正常價格少說也要上百萬。這是不是事實,這明顯不是事實,但“熊老師”就要這麼說。
“熊老師”跟何苦說這麼多年的兄弟了,我也不能讓你吃虧,當初你嫂子不是二十七萬賣給你的麼,我湊個整數,三十萬,你把它還給我。
何苦說熊哥,這樣不合適,當初我從嫂子手裡接手的時候才兩輛小巴,現在小巴加中巴十五輛車,三十萬,說得過去麼。
“熊老師”說你的車我一輛也不要,我只要許可證。
何苦這個時候才明白什麼是鴻門宴。而且跟簡光亞猜的一模一樣,楊凡楊維這些“熊老師”的老表們一個也沒有參加飯局。
聽何苦回來把情況說了一下,簡光亞幾乎暈過去。兩年時間裡,幾個股東投入資金兩百多萬,線路基本上覆蓋了龍踞的所有區域,接下來就等着賺錢。這個時候“熊老師”竟然提出三十萬把線路贖回去,天底下竟然有這種要求。
簡光亞說老表,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何苦說要不也算他一份,都是兄弟。
簡光亞一掌拍在辦公桌上,氣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這一年多來光自己一個人就投進去一百多萬,他何苦一分錢沒掏,現在紅口白牙一句話就想分給人家一份,天底下還有這種蠢貨!可是,又能怎麼樣呢,這個老表沒腦子自己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簡光亞說老表,我要不是看在你是我老表的份上,我現在就一凳子掄過來了——你乾脆把你那份給他好了,既然你們是兄弟。
何苦說憑什麼啊。
簡光亞說憑你是頭豬嘛。
何苦大喝一聲,說簡光亞你他媽……
幾乎與此同時,簡光亞操起桌子上一個訂書機往何苦臉上摔了過去。何苦頭一偏,躲開了訂書機。訂書機砸在背後的門上,在門上砸出一個坑。
何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印象中膽小如鼠的簡光亞竟然敢跟他動手。何苦上來就要揍簡光亞。
簡光亞指着何苦大喝一聲,說動我一下試試。
何苦一下被鎮住了。
簡光亞說有種你動我一下——我下一秒就搞死你。
何苦說老表,我跟你的情誼到頭了。
簡光亞說我跟你沒情誼,你馬上從我眼前消失。
當天晚上,聽到消息的何必從市區回到伏龍灘,來到何文家裡。何苦跟何文還有何敏在家裡喝酒。
何苦見到何必,眼淚“嘩啦啦”往下流,說老弟,你今天怎麼有空。
何必說哭早了,後面還有很多機會呢,哎,哭早了。
何文說那屌毛太不是東西了,當年要不是我們把他帶出來,他現在還在鯉魚塘做木匠呢。如今發了點財竟然六親不認了,你看把何苦氣的,一下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何必說你閉嘴罷,一聽你說話我就頭疼——何敏,你有什麼要說的,等你們都說完了,我再開口。
何敏說我沒啥說的,我就是來哥家蹭酒喝的,我能有啥說的,你們說你們的,我就在一旁“咣咣”喝酒,你們別管我,你們“咣咣”說你們的,我沒啥說的。
何必說你他媽這張嘴真他媽碎——何苦,你別光哭,你就說說你都幹了什麼。
何苦說我幹什麼還重要麼,我如今在他簡光亞面前一文不值。
何必說別動情緒,你就說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替你分析分析。
何苦說他沒跟你說麼,你跟他關係那麼好。
何必說我不能聽他一面之詞,我還想聽聽你說。
何苦於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又跟何必講了一遍。
何必說聽你這麼一講,這個事我覺得確實是老表做得不對。
何文說是罷,是罷,你也這麼認爲罷,他簡光亞是不是也太不是東西了。
何必說我覺得何文那一份也應該還給“熊老師”才合理。
何文跳了起來,說憑什麼。
何必說對了,要的就是你這個反應,你現在知道割自己的肉有多疼罷,你也捨不得對不對——我要是老表,我他媽當時就宰了你們。
何苦說老弟你怎麼也這麼說啊。是,事後我仔細想了一下,是發現自己把事搞砸了。可我想,我兜不住了,你簡光亞出來幫我兜一下,最後事情不就過去了麼。再說了,我怎麼說也比你簡光亞大幾歲罷,怎麼能這麼羞辱我——他竟然還說要搞死我,嗚嗚嗚,太薄情寡義了。
何必說你讓人家怎麼替你兜。好人你在前面做了,得罪人的事往他身上一推,他欠你啦,他憑什麼。再說了,他是大股東,你們兩個只是小股東,既然你們是合夥人,就應該團結一心口風一致,你們有什麼資格不跟他商量就自作主張。還有,你看看人家楊凡,再看看其他虔州佬,都是“熊老師”的兄弟,而且人家還都是“熊老師”的親戚,“熊老師”出獄他們爲什麼不去接?“熊老師”請客他們爲什麼躲着不露面?連這個你們都琢磨不明白,你們就真的該死了。
何苦說這些我都知道,我又不是沒腦子。
何必說你就是沒腦子嘛,你哪怕稍微有點腦子也應該躲得遠遠的啊——現在好了,你讓“熊老師”看出你們意見不統一了。假如我是“熊老師”,接下來我肯定就從你身上下手,因爲你最好對付嘛。
何敏說哥,我是這麼想的,現在“咣咣”指責也沒意義,事情已經“咣咣”這樣了,最終還是得有一個解決辦法,我是這麼想的,我說的對不對另說,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
何必說還能怎麼解決,肯定要死人——我要是你們,這段時間趕緊離開龍踞,能躲多遠躲多遠,不然第一個死的肯定是你們。
何苦說還不至於罷。
何必說聽不聽在你。
何苦說我們躲了那屌毛怎麼辦。
何必說你們在這他纔不好辦,明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