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僕仰在稻草堆上,透過柴房頂上的漏洞,看着天空的繁星。那星子粼粼的明着,襯在墨蘭天宇上,好不熱鬧。阿僕想着,明兒該把那洞補上,天晴的時候還不錯,若是陰天下雨,柴房裡的柴就該被澆溼了。
但這並不是他睡不着的原因,他心裡焦慮,輾轉反側。山纓已經三日沒回來了。那日山纓出門,臉色嚴重,卻不準阿僕跟着。之後就再沒見她蹤影。阿僕擔心,山纓別是出了什麼事纔好。
突然一陣驚雷,如戰車轔轔駛過戰場,如戰馬奔騰碾壓過軍隊。星子剎時沉落,消隱得乾乾淨淨,如得知攻城的百姓,驚慌失措的回了自己家中躲避。
阿僕一駭,忙奔出去看。就見着漩渦般的黑雲滾滾壓下去,宛如一條暴怒的黑龍,只在山中最高峰頂,放着震雷閃電。陡然一道金光劈下,“咔嚓”一聲,裂缺霹靂,忽地火起,竟是騰起十餘丈高,若火蛇席捲吞噬山林。
阿僕遽驚,聽見院子裡細碎的“嘩嘩”聲,仔細看過去,竟是山纓腳下的鎖鏈在顫抖着。初時還細微,很快就激烈起來,彷彿受到了巨大的傷害,痛苦隨着那鎖鏈延伸着。
阿僕再待不住,拎了斧子順着鎖鏈便找了出去。此時山林已經半數燃燒起來,到處都是烈焰肆虐,黑煙暴起。阿僕穿過火焰的屏障,竟是直接尋到了烏雲催bi的最高峰。山纓的鎖鏈就從山頂垂下來,已經止息了顫動,靜悄悄的,似什麼也沒發生一般。阿僕卻更加擔心了。
這片山崖最是陡峭險峻,幾乎是垂直上下,直cha入雲。阿僕將斧子背在背後,扳着山石突起和巖間縫隙,攀援而上。好幾次,阿僕差點墜落山崖,卻都被他咬牙挺了下來。他簡直難以想象,山纓跛着足,束着鎖鏈,又是怎麼攀到頂峰的。
阿僕的腳下,烈焰騰蛇。低頭望出去,整座山都已經淹沒於火海了。眼見要到了山頂,阿僕心中稍安了點,卻忽然見到山纓的鎖鏈漸漸紅了起來,烙在山岩上都能騰起煙霧似的,要將山岩也燒炙了。阿僕再不敢怠慢,一聲爆吼,竟是借力縱身騰躍而起,一躍數丈,將將到了山頂。眼見就要跌下去,阿僕卻將斧子砍進了山岩,撐住了。又再借力,終於把自己拋上山崖。
山崖之上寸草不生,幾乎都被那閃電的烏雲給罩住了,裡面全是震人心魄的轟響鳴震,似千軍萬馬在交戰不休。
阿僕卻只見山纓伏在崖邊,早已昏迷過去。
“姑娘,姑娘!”阿僕將人抱起,喚了幾聲,卻得不到應答。
“嗯……”山纓突然痛哼了出來,眉頭緊皺,縮在阿僕的懷裡,身子顫抖不已。她的面紗上全是斑斑血跡,殷紅着,卻是不省人事。
阿僕忙將山纓身上檢查了,見她胸口如遭過雷擊,胳膊上也有幾道焦黑,顯然受傷不輕。然而最麻煩的,卻是她腳下鎖鏈,那被火燒透的紅已經蔓延上來,到了她腳上,深深的烙到她皮肉裡去,教她痛苦不堪。
阿僕不及多想,舉起斧子便去斬山纓鎖鏈。仗着他力大,那鎖鏈受了熱也跟着軟了,竟當真被他斬斷了。鎖鏈被斬斷的瞬間雷霆爆裂,一道電光堪堪劈下。阿僕忙抱起山纓一滾,躲開那道驚雷。就在他們方纔停留的地方,地面裂開一道可怖的罅隙。奇異的是,那鎖鏈彷彿隨着雷震一起,消失無蹤了。阿僕心有餘悸,卻管不得那麼多,緊忙將山纓用自己的衣服牢牢縛在背上,又從山崖攀了下去。
這一次帶着人,又是下山,更是添了幾分兇險。阿僕卻渾然不覺,只謹慎着,怕傷了山纓。最後十餘丈路他從山崖上滑跌了下來,手上被磨得鮮血淋漓,指甲翻起。但阿僕只慶幸,山纓並沒被碰傷。
阿僕本想帶着山纓回去那茅屋,然而此時整座山中無處不是火,根本無路可走。阿僕不得已,只能向着山外奪路而逃。
初時爲了方便,阿僕還將山纓背在背上。後來火勢實在太猛太大,不時有樹木傾倒,山岩崩塌。阿僕怕躲避不及傷了山纓,便將人抱在懷裡,護在胸前。將要出山的時候,一棵燃成了火炬一般的樹砸了下來,正中阿僕脊背。阿僕緊緊護住山纓,強竄了出去,一口氣奔到了山口河邊,才一頭扎進去,熄了自己背上的火。
從河裡掙出來,阿僕筋疲力盡,抱着山纓上岸暫歇。他背上手臂火辣辣的疼,兩條胳膊都在顫抖,身上早被燒傷多處,手上更是血肉模糊。然而也不過是稍微喘了口氣而已,眼見着山中大火,連山口的河都不肯放過了……
山纓昏昏沉沉的,在黑暗中掙扎。沒有光可以透入進去,只令人窒息的難捱。炙熱烤燎着她,要將她整個人都燒着了一般。有清涼的水適時滴進來,潤溼了山纓,退了那火焰的熾熱。
迷迷糊糊中,山纓似乎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與人說話。
“多謝大娘。”
隨即,山纓的腳上一陣沁涼,緊跟着便是火辣辣的痛,痛得她方纔發覺,原來自己的腳還在。似乎,有什麼人用冰冷的溼布將她腳上包裹起來了,略微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
山纓的意識
又陷入了黑沉沉的模糊,只在沉溺之前,似乎一個名字在她腦海裡劃過:阿僕……
胸口被悶痛迫着,彷彿被什麼壓了,將她的肚腹擠扁,胸腔內的空氣抽離得一乾二淨。山纓掙扎着要呼吸,卻漸漸感覺到被什麼環住了,止了她動作。那環住她教她倚靠的東西十分的溫暖,卻將之前的悶痛都給趕走了,令山纓安心。
有什麼被遞到了她的口邊,溫熱的苦液滲進了口中。山纓皺了眉苦了臉,卻不肯再接受。
“姑娘,醒了?”男人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着欣喜。
山纓睜不開眼,卻知道那是阿僕:“這藥不對症。照我說的單子開藥……”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耗盡了她的力氣,又昏沉沉的迷糊了過去。
彷彿,在最後聽見外頭人在說“阿僕,這些藥可是貴的,你拿什麼……”
黑暗,便又降臨了……
腳踝似被人斬斷了般,痛得狠,動也艱難。那被火灼燒的感覺愈加強烈起來,痛得山纓恨不得掐斷自己的呼吸。
清涼的觸感撫在她腳踝上,輕輕的撫摸着,粗糲的指紋卻劃出了另外的疼。
山纓終於從沉痛的黑暗中掙扎了出來,睜開眼的瞬間,明亮入了心懷。山纓醒了,卻更清楚的感覺到有人在她的腳踝那裡摸着。
山纓掙起身,就看見阿僕雙手握着她腳踝,輕薄着。
“混賬!”山纓抄起手邊的碗砸了過去。
阿僕本來感覺到山纓動了,急回頭來看,卻正被那碗藥打在額角上,倒愣怔了。苦澀的褐色藥汁混着血流下來,漫過他的眼睛,流過他的臉,掛在他爬了滿腮的鬍子上。
“你竟敢輕薄我!”山纓憤怒着,又是一個巴掌扇了過去。果然凡人就是如此可鄙!
也不知道阿僕是沒來得及躲,還是沒想要躲,那巴掌清脆的打在他臉上,只是被他鬍子都掩住了,也不知道究竟打成了什麼樣。阿僕強笑了一下:“姑娘醒了就好。”把手中的東西放在了山纓的牀頭。看見山纓明顯的躲了,阿僕又笑了,拾起了地上藥碗的碎片,“姑娘先歇着吧。”離開了房間。
山纓低頭,才發現阿僕放下的東西是一些藥膏,黑褐色的,那味道聞着,應是治療燒傷的。山纓一下子慌了,去看自己的腳上,燒傷的火泡起了老高,紅紅腫腫的。那藥膏被塗了一半,令那雪白的腳踝看起來髒兮兮的。
山纓心裡一緊,蹙了眉心,想起阿僕臉上混着血和藥的笑,愧疚起來,抿了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