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記住你的諒解，不會辜負你的退出，如果今生還有機會相見，給我說出三個字的時間，好嗎？ ”
崔玲看着許粼遠手機上沒有發出去的短信，眼前又浮現出他靜靜凝望着宋秋唯時的眼神，是自己太殘酷了嗎？那麼，她自己呢？誰又會來成全她的幸福？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慢慢深沉的思念和愛戀，一樣很可貴，不是嗎？
按下了發送鍵，崔玲把手機放回了牀頭櫃上。
“對不起。”許粼**和的聲音還是讓崔玲嚇了一跳。
把被子拉得很高，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崔玲覺得，委屈，這種折磨人的感覺，漸漸氾濫……深愛的人就在身後，卻絲毫沒有慰藉。
許粼遠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從她的氣息，他知道她在哭。
明明在自己身邊，心，卻和另外一個人遙遙相望，崔玲很清楚，自己會替許粼遠把那條信息發送出去，是想替他做個了結，一條存放在信箱裡的短信，也許是一個念念不忘的牽掛。
而機場垃圾箱裡的手機沉默不語，像是在無言嘲諷着這些多情又薄情的人。
當噩夢太可怕，無法承受的時候，我們可以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可現實中的疼痛太尖銳的時候，可以逃向哪裡？唐果知道這是一個夢，一個被詛咒了的噩夢。
夢裡，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想幹什麼……穿着笨重的鎧甲，躺在厚厚的落葉上，看着高遠的天空，胸膛空空的，心臟被掏走了一般。堅毅的臉龐，分明的棱角，這是一張歷盡磨難的面孔，隱藏了一個傷痛難言的表情，突然，空洞的眼睛裡，流出了鮮紅的淚水……唐果想伸出手替他抹去，卻突然間意識到，這個人就是自己。
搖搖晃晃，落魄的男子走到蕭殺的水池，一池落敗的枝葉，盡顯淒涼。
“你是誰？”嘶啞的聲音，讓唐果相信，他一定撕心裂肺地哭嚎過。
“隱遙仙子，尚記否？”不能明喻的聲音，讓人寧可相信，是曾經那朵最純潔的白蓮花，在開口說話。
唐果木訥而遲鈍地搖搖頭。
“你曾是瑤池的一朵睡蓮。”很近很近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惜對一條赤頂鯉魚動情失心。”
開玩笑嗎？唐果對這個荒誕的夢已經無力吐槽！爲什麼？爲什麼夢裡這個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忍受着最慘不忍睹的酷刑？如果這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劫數，爲什麼要借用他的身體，讓他體會這種錐心的疼痛？更恐怖的是，他不知道他難過的原因……
“你的思慕之心，害你空等千年，爲何還不知回頭是岸？”
不能理解，唐果又一次搖搖頭。
“你把自己的蓮子贈與赤頂鯉魚，助其修成真龍，奈何真龍貪戀凡塵，棄你而去。”
“你到底是誰？你在說什麼？”唐果厭惡這個夢，厭惡至極！
“去吧，情債當消……千年癡等，她已經用分分秒秒的煎熬尋求救贖，去吧，拿回你的心，結束這段情……”
緩緩睜開眼睛，唐果依稀聽着那個聲音在漸漸飄遠，而那些記憶，一一回歸。
廣闊的視野，讓秋天更加寂寥。
惜月踩着蕭索的秋風，想起了那一年，那個踏着落葉離去的少年。
“月兒……”輕輕的一聲喚，是熟悉的聲音，是把激動僞裝成淡然的語調。
惜月感覺心跳漏了一拍，她不敢回頭，甚至不敢去幻想，可她必須轉身，這是她期盼了千年之久的一刻啊！
那個少年，踏着落葉離去的少年，現在，踏着落葉，回來了……是的，回來了，在千年之後，在她已經無力懷念的時候，他回來了……
唐果終於明白，爲什麼他會來到這裡，爲什麼他會遇見她，爲什麼會有那些奇怪的夢，爲什麼他會懂得那個故事裡的所有眼淚……因爲，他，就是那個書生，就是那個將軍，就是那個僧人，就是，湛泛崇。那一切，是夢，是前世，是沒有完結的情緣，是沒有釋懷的記憶，重疊了，最遙遠的記憶和最新鮮的夢境，重疊了。
惜月覺得自己應該垂淚，在這個時候，應該垂淚纔對，收藏好每一絲傷痛，讓他知道自己傷的有多重，她等在秋風裡，從他離去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等在秋風裡，秋風已經吹進了她的心底，冰冰的。
其實，她早該相信是他，在自己冰冷的心，開始慢慢溫暖起來時候，在自己塵封的往事，開始慢慢重新浮現的時候，她就該確信，是他。
浪費了很多時間，直到他喚出這一聲“月兒”，直到他穿着屬於湛泛崇的長跑來到自己面前，才肯承認，是那個叫月兒的丫頭深深牽掛着的“飯桶”，回來了。
可是，她已經蒼老了，就像這漫山遍野的落葉，早就被冷漠的秋風吹散了所有的留戀，等在這裡的她，還是她嗎？回到這裡的他，還是他嗎？
“我回來了。”他看着她，用湛泛崇的眼睛，看着莫惜月。
她淡淡地笑了，兩顆心，歷盡風霜，早已無法修補，這不是一個彼此堅守的約定，只是一個過時的承諾。
“是我欠你的嗎？”她不是抱怨他的遲到，只是不能理解這個太漫長的錯過，同一個地方，赴約的兩個人卻被時間錯位了。
“我不願與你了結。”說出這句話的，不知是那個最終皈依佛門尋求超脫的湛泛崇，還是那個在這個秋天看到了自己真愛的唐果。
惜月又笑了，沒有苦澀，沒有陰影：“我累了。”該結束了，不是嗎？
千年之前，他沒有回來，沒有拿着約好的聘禮回來娶她，可回來了又怎麼樣呢？百年之後，也會落幕。誰願意用千年孤獨，品味不足百年遺憾？
惜月從衣領間，拿出掛在胸口的玉葉，玉葉在惜月白皙的手上，顯得格外的碧綠。
唐果看着在這深秋裡唯一的綠，在這落敗蒼老的世界上唯一的新鮮，如同春天第一個嫩芽，如同荒蕪的戈壁石灘綻放了一朵小花。
玉葉染綠了湛泛崇的瞳孔，是的，只有湛泛崇才能明白這一抹綠的意義，當他瘋了一般奔跑在這個山坡上的時候，他是在用盡全身力氣在鋪天蓋地的落葉之中尋找這一抹綠，這一抹能抗衡所有蕭索和寒冷的綠。
“千年，玉葉依然綠。”唐果梗嚥了，我心不變，他能說出口嗎？和這玉葉一般執着的，是斬斷了七情六慾的湛泛崇，還是曾遺忘她千年之久的唐果？
“我們，不該是彼此的羈絆……”惜月捧着玉葉的手，顫抖了。那段情，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顏色，已經注入了太多痛苦，在塵世的輪迴之中，已經變得太過沉重。
唐果的眼神突然惶恐，情意，成爲一種羈絆的時候，該終結嗎？
“你我，都不再屬於這裡，不是逃不開，是放不下。”惜月把玉葉放進湛泛崇的手裡，他曾用所有的情，賦予玉葉生命，見證了無數個秋天，現在，她還給他了。
不要再錯過這個秋天，飄零，是葉子的宿命。
玉葉在唐果的手心，枯黃，固執了太久，一瞬間毀滅，彷彿祈禱了很久，終於獲得瞭解脫……玉葉凋零得很從容，很安和，唐果想握緊最後的一抹綠，卻不忍心，他聽見了，聽見了那個僧人夜夜誦經，爲一個女子祈求解脫；他看見了，看見了那個女子日日等待，爲了償還一個情債而承受着無盡孤獨的折磨……
“別怕，所有愛，所有恨，都會風輕雲淡，讓我們懼怖的，只有時間。”惜月看着他驚慌失措的神情，很心疼。
唐果看着手心裡的玉葉枯萎成灰，被秋風吹散，不由得抓緊了惜月的手。
“別怕……”惜月微笑着，拍拍湛泛崇的手，如同飄散的玉葉，終於被這一季的秋風帶走了……厚厚的落葉上，剩下了身穿白袍的他，不知是凡心未消的他，還是初識真愛的他。
“你說的對，讓我懼怖的，只有時間，剩下不知多久，沒有你的時間……” 一滴眼淚，落在他的手上，是惜月最後的不捨？還是湛泛崇最後的留戀？或者，是唐果不能承受的訣別？手心裡，唐果緊緊握着的，是她還回來的，他的心。
遠遠的，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傳入了唐果的耳朵，漸漸地清晰了……
“哎呀！好像哦！可以和你拍個照嗎？”荒蕪的王府變得很熱鬧，唐果站在人羣中，恍如隔世。
激動的美眉看到唐果眼睛睜得很大，表情很怪異，不知是驚恐還是憤怒，趕忙縮回遞出相機的手，訕訕地說：“算了……你不願意就算了……”
唐果環顧四周，看到了移動的小旗子，看到了嘈雜的小喇叭……捉弄啊！唐果閉上眼睛仰頭大笑，耍他嗎？這是他曾經渴望的世界，夢想成真了……不，是夢醒了，醒了……應該高興，不是嗎？
唐果沒有理會遊客們詫異的眼光，一路奔回那個有着雕花木窗的房間，走過迴廊的時候，看到靜立在那裡的梧桐樹，不論何時，都靜默不語的梧桐樹。不知爲什麼，他脫下了身上的長袍，梧桐樹下，他小心地把白色長袍鋪在凝了霜的泥土上……
屬於唐果的東西，還呆在惜月的房間，掏出揹包裡的“貓蛋”，發現水晶球裡那池白蓮花，不知在什麼時候，凋謝了。冷笑了一聲，唐果在離開的時候，把它丟盡了那個池塘，已經不能再指引方向，它也該有個歸宿。
湛泛崇，和那個對着唐果說“別怕”的女子一同離開了這個不屬於他們的地方，唐果呢，是不是回到了屬於他的地方？可是，爲什麼還要他保留着屬於他們的記憶？
踏出威王府的時候，月牙已經掛在天邊，唐果沒有回頭。
梧桐樹下，月亮在白袍上灑滿了清輝，他們依偎在一起，靜靜看着，看他這裡的情債消掉之後，又要去告慰誰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