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即使我抗拒着去憶起,可是,時間卻仍是毫不留情的到來。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十一日,康熙帝再次前往塞外避暑,隨行的皇子爲太子、胤?、胤祥、胤礻禺、胤祿、胤禮、胤?。胤禎本來也在隨行的隊伍裡,可是臨行前卻忽然患了風寒,只得留在家中養病,待病癒後再趕往塞外。
五月二十日,康熙在胤禎的奏摺裡硃批曰:“本年口外雨水來得甚急,十四阿哥在路上行走很不安全。”
字裡行間,無不含有濃濃的關切之意。
病情初愈的胤禎,雖然歉疚的抱着我,連連的道歉,可是,卻仍是快馬加鞭的趕去了塞外。
站在府門口,看着他瀟灑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街道之外,望着那黑色的衣袂消無影蹤,
心底卻漸漸的麻木,分不清那隱隱閃爍的,是什麼?
康熙四十七年,京城的天,仍是要變了嗎?
一場塞外之行,十八阿哥會逝去,太子被廢,胤祥會被牽連……
這些日子,我甚至可以感覺到胤禎的不安與躊躇,每晚他都會緊緊的攬着我,將頭埋在我的背裡,緊窒的手臂彷彿要將我扣入懷中一般。
然而,他也在激動着,迫切的等待着什麼!
他,是不是,也在徘徊;抑或是他在顧慮,不知如何對我講述即將發生的這一切事情?
所以,他隱忍着一切,生怕我得知一點消息,怕我不知如何去面對眼前幡然變化的一切?
“晚晴,收拾一下行李,我們搬到岫雲寺後山的別院去小住些日子。”
轉身,我抿着嘴快步往回走,連聲吩咐左右的人。
岫雲寺的後山,有一處胤禎的別院,那是我讓他特意買地修建的。
“可是主子,過些日子,您還要到其他福晉府上串門兒呢?那樣往來不是很麻煩?”晚晴猶豫的看着我,略略疑惑。
“替我回了,說我這些日子身體不適,要到山上去修養些時日。”
“主子,小阿哥呢?”晚晴的聲音瞬間擡高,不似以往的沉靜。
我停步,蹙着眉頭轉身看她,“當然帶着。另外,讓管家來見我,我們可能要長住,府裡的事情我要吩咐下。”
的確是長住,因爲這一呆,竟一直等到康熙一行回京。
住在岫雲寺的後山,每天聽着寺裡傳來的隱約鐘聲,心底便莫名的心安,煩躁的思緒也瞬時得到了安撫。
山中清靜,暢遊在山林之內,或是帶着弘明偶爾的散步,或是撫琴聽林音,自有一派清幽之美,仿若茫茫塵世中,惟有這裡,纔是淨土。
每次胤禎的書信,管家都會派人送來,而我也會盡快回信,送到塞外。
每次的書信,他都是提着一些無關緊要的閒事,字裡行間,也是一副閒散之意,根本沒有提到一點時局的變化。倘若不是我知道這段大概的歷史,我想,恐怕自己真的不會察覺到絲毫隱禍吧!
尤記得有一次,我旁敲側擊的提及了胤?,可是他在回信裡卻絕口不提,反倒是讓我記得教弘明練字背書,聲稱自己回來要檢查!
看着信紙上的黑色墨跡,我久久的凝望,卻覺得心裡壓着一塊大石,憋得自己喘不上氣來。
胤禎,在這場變革中,究竟擔任着什麼樣的角色?
午後,哄睡了弘明和弘暄,我帶着晚晴和微雨,悠然的步出別院,朝着岫雲寺緩緩走去。
微微擡眸,瞧着面前那無盡的階梯,這個我曾經數次結緣的地方。
這次出府,將六個丫鬟都帶了出來,管家不放心,還派了一些侍衛暗中護着,所以,並無安全上的顧慮。
無比虔誠的踏着階梯,略乾的嘴脣始終輕輕的抿着,微微上揚的弧度,也彷彿只是定格,凝結在面孔上。
大殿上,人進人出。
我仰頭,端視着面前矗立的佛祖尊像,久久的凝望。
恍惚的瞬間,卻突然想到了和胤?來時的情景,不知,那位高僧是否還在?
順着熟悉的路線,我略擡衣角,快步的朝着偏殿走去,不知不覺間,竟將晚晴和微雨遠遠落下。
“靜!”大師的話音仍然盤旋在耳畔。
爲什麼他對我總是那麼惜字如金?上次是‘隨緣’,這次是‘靜’!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幾乎概括了我來到這裡的一世!
鐘聲響徹山頭,繞着滿山的綠林,久久的飄蕩、迴響,持續着……
靜心觀之嗎?
呵!這個道理我也懂啊,可是,該如何靜心?
山風吹過,裙襬飛揚,身後的披風揚得高高的,衣物的簌簌聲輕響,身體莫名的一陣寒顫。
似乎已經,入秋了!
停靠在山路旁,摸着一旁的一棵楓木,久久的凝視着遠方無盡的綠意。
呵呵……
嗤笑聲斷斷續續的傳出,我深深的閉上眼眸,卻仍是覺得一絲冰涼緩慢的劃過了臉頰,隱逝。
那短短的一瞬間,卻彷彿時間走了一個輪迴!
“主子,爺來接您了!”
擡眸,順着晚晴指着的方向,卻發現,一個墨色的身影,彷彿石膏一般,佇立在別院門口,久久的站立,一如每次的等待!
眼眸淺笑,我眨着眼睛,脣角卻不知何時已然揚高,望着他,隔着遠遠的距離,靜靜的。
如果說山東的相逢,胤禎變得沉穩而內斂;那麼,這次的相見,雖然只隔了短短的幾個月,可是,他的周身,卻不再是那種玩世的驕傲不羈,而是徹底的改變。
那種勢在必得,那種傲然的神情,不知何時,早已印上了他的臉頰。
康熙四十七年,到底變了多少?
“聽管家說,自從我走後,你一直住在這裡?”
馬車內,他蹙着眉頭,神情略顯不悅。待發現自己的音量有些過高時,小心的瞥了眼角落睡着的弘明和弘暄。
“每年夏季,額孃的身體便不舒服,我想,住到那裡也不錯啊!可以爲額娘祈福,也可以爲你祈福。而且,山裡的氣溫不那麼熱,聽着悠揚的鐘聲——”
“月兒!”他忽地打斷我,一把將我拉進懷裡,緊緊的扣住。
“月兒,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久久,他附在我耳旁,壓低了嗓音,話語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胤禎,我該知道什麼嗎?”仰頭,我凝視着他的眼眸,深深的望盡他的眼底。
下脣輕擦着他的下顎,感到他不易察覺的輕怔。
扣在我腰間的手掌,不斷的用力,彷彿隱忍着什麼一般。他的眼底,陰晴變換,猶豫着,眉間的烙痕漸漸加深。
“太子被廢了!”平淡的陳述,不帶絲毫感情的傳出。
他細長的手指輕輕撫着我的面頰,微微的薄繭磨過,帶起一陣輕顫。
“二哥惟肆虐衆、暴戾淫亂、不思政事……如果我大清落在他的手上,定會滅亡。”他沉着臉,凝想了許久,脫口而出。
終於被廢了嗎?
那麼……
我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表情是怎樣的,只感到他的手臂不斷的收緊。
“胤禎,弘皙呢?”
那個面容俊秀,瘦弱得彷彿一陣輕風就可能吹走的翩翩少年,會怎樣?
太子的兒子,是尊貴的稱號!可是,失去了這層光環,那個曾經一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呢?
“我纔回京就過來了,具體的,不太清楚。”他一怔,輕吻着我的眼簾,低低的說道。
靠在他的懷裡,我不自覺得握緊了他的手。
“胤禎,我想見弘皙。”
如果一切我都無法改變,如果我只能用心靜來迎接一切,最起碼,讓我見見他們,不是嗎?
“這……我會安排的。”他猶豫了良久,終是點頭承諾。
“胤禎,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不想做你背後只懂幸福的女人,我想陪着你,無論甘苦,都一起承受。”貼着他的脣,我呢喃,雙手輕輕的環着他。
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想靜靜的告訴他!
舌尖輕挑,細細的描繪他的脣型,眼眸緊緊的盯着他,直到他死死的扣緊我,加深彼此的熱吻,直到我忘記了一切,沉醉在他的懷裡!
後來,我輾轉從別人的口中,大概知道了一些塞外的事情。
九月初四,康熙於行獵途中,至布爾哈蘇臺駐地,召諸王大臣、侍衛及文武官員等齊集行宮前,命皇太子跪地,垂淚訓曰:“今觀胤?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虐衆、暴戾荒淫、難出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惡愈張,?J辱在廷諸王貝勒官員,專擅威權,鳩聚黨羽,窺伺朕躬,起居動作無不探聽……若以此不仁不孝之人爲君,其如祖業何?”
……
康熙又曰:“帝前命直郡王胤?善護朕躬。並無欲立胤?爲皇太子之意。胤?秉性躁急愚頑,豈可立爲皇太子。”
……
九月初七,命皇八子貝勒胤?署內務府總管事。
九月十六日,康熙帝回京,召集諸王貝勒、滿漢文武大臣於午門內,宣佈廢斥皇太子。
九月十八日,將胤?幽禁於鹹安宮。
至於胤祥的事情,卻仍是一個隱晦的謎。我只知道,他被此事牽連,現在被囚禁於養蜂夾道,等待皇上的旨意。具體的細節,卻一無所知,一如我在現代察看的書籍。
“主子,主子不好了,您快——”
“吵什麼?越發不知道規矩了嗎?”好不容易纔將弘暄哄睡,我不禁蹙眉,低聲訓斥着門口的秋。
要是把他吵醒了,保不準要怎麼鬧呢!弘暄這樣的性子,我還真的有些吃不消!
以前曾經想過,既然胤禎他們倆個性格如此相似,就由胤禎哄着他便好。誰知,這一鬨竟是兩人徹底鬧翻了。要不是最後弘暄累極了,所以睡着了,恐怕屋頂都要被他倆掀了。
“奴婢知錯了,可是……爺他剛剛回府了,而且……”秋囁嚅着,對我忽然的厲聲,有些懼怕。
“到底什麼事情,值得你那麼慌張?”我嘆氣,將她帶至門外問道。
“主子,爺是被擡回來的,還有九爺,也跟着來了!”
“他是怎麼回來的?”我的聲調頓時高了八度。
“唔……擡回來的。”秋連忙退後一步,怯怯的看着我。
大腦頓時懵了,囑咐她留在這裡後,便朝着外面快步跑去,早已顧不得儀態。
擡回來?怎麼可能!
“主子,爺在惜月小築。”秋的聲音伴着風聲,遠遠傳來。
慌亂的跑進惜月小築,便看到小李子正領着太醫趕來,迎面看到我後,他問安後忙低垂了頭。
我搖頭嘆息,對着太醫微微一笑,“太醫請。”
“老臣受不起。”白鬚的太醫脣角微動,眼裡略顯不安,忙請安。
緩緩的跟在太醫的身後,進屋後便看到胤?坐在外室,沉着眉,捂着半邊臉呷着茶水。擡眸的瞬間,他看到我後,倏然一怔,忙轉了身子。
“別轉了,早就看到了。你以爲掩着半邊臉,我就看不到嗎?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剛剛截着小李子問了幾句,他只說胤禎衝撞皇上,被打了二十大板。現在我也不急着進去,有太醫在裡面,看到我他一定尷尬。
“府裡還有事,我先回去了。”胤?倏地起身,快步自我身旁走過,還不忘打開摺扇遮着面孔。
我纔要開口,他卻已經走到了門口,只剩白色的衣袂隱現。
轉身,我望着屏風,聽着裡面太醫沉穩的聲音,暗暗記下了應該注意的事項,然而,脣角卻漸漸抿起,醞着莫名的風波。
“福晉,奴才這就跟着太醫去抓藥。”過了一會兒,他們自內室走出。
小李子的聲音低低的,目光甚至不敢掃向我,兀自伸出了手,“這是太醫留下的外傷藥,每日外敷三次。”
“嗯。”我輕應接過,看着他們離去後,才疾步走向內室。
牀上的胤禎聽到聲音轉頭,一見是我,臉色倏地變了,說不清顏色,第一次說話吞吞吐吐的,失了往日的灑脫,“月、月兒,怎麼是你?”
“不是我,那你希望是誰?”轉着手中的藥瓶,我繃着面孔,沉沉的看着他。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急切的開口,待看清我的臉色後,面孔倏地皺到了一起,“哎喲,痛死我了!”還不忘伸手捂着後腰。
“我瞧瞧。”明知道他是故意轉移話題,卻仍是不放心的湊上前,才欲掀開被子,卻被他攔住了手。
“讓小李子來就好了!”他有些侷促,目光閃爍着不敢看我。
他也會害羞?
“你還有哪裡是我沒見過的?”
“月兒!”他大叫,微暗的面頰隱隱飄紅,“你……”
“我什麼,我是你老婆!”伸手轉開他的面孔,讓他乖乖的趴在牀上。掀開被子後,在看到他臀上佈滿傷痕累累的紅色凝固血跡時,狠狠的怔在原地。
拿着藥瓶的手,微微的顫着,白色的粉末不知何時傾灑而下,聽着他忍耐的痛呼,心底顫得厲害,眼淚不自覺的流了出來。
一滴,兩滴……
我忙想要伸手去接,卻發現臉上溼濡一片。
這是誰打的,下這麼重的手?
皇上到底有多氣啊!
“月兒?”他纔要側頭,便被我攔住了。
“乖乖躺着,還嫌不夠痛?!”我吸着鼻子,隨意的抹了把臉,小心的爲他敷藥。
“月兒,我沒事的!”他的手輕觸我的腿,央求着說。
“沒事?我還沒有問你,你怎麼弄成這樣的?皇阿瑪幹嘛無緣無故的打你?”放下藥瓶,輕輕的將被子蓋好,我坐在牀旁,緊緊的盯着他,不容拒絕。
“月兒……”
“你慢慢想,我今天時間特別多!”
他可以不告訴我朝廷上的政事,可是,事關他的身體,我卻一定要知道的!
“說起來我就氣,今兒個皇阿瑪召集我們兄弟幾人在乾清宮,他居然說八哥柔奸性成,妄蓄大志,還說他黨羽早相要結,謀害二哥,遂將他鎖拿,交與議政處審理。我和九哥氣不過,便出面保了八哥,沒想到皇阿瑪居然大怒,竟然說我們是梁山泊義氣。我不服,便頂撞了皇阿瑪兩句,他卻要拿刀砍我,幸好五哥抱住了皇阿瑪的腿……九哥替我說情,也被打了兩嘴巴子。”
他憤憤的向我講述剛纔發生的事情,過程明顯的一語帶過,而當我聽到康熙拿刀要斬他的時候,卻揪緊了心,手下一重。
“啊——痛——”
“你倒還知道痛啊,那種時候豈是你逞英雄的?”
他平時的聰明都跑到哪兒去了?
“我不是逞英雄,八哥哪裡不如二哥?論學識——月兒你幹嘛去?”
我猛地起身,不願再聽他的話,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月兒?”
……
“月兒,我再也不敢這麼莽撞了!讓你擔心了,你彆氣啊!”他討好的說,有些費力的拽着我。
“如果下次——”話還沒完,他便急切的打斷。
“沒有了、沒有了。”他急急表態。
面色略緩,我回首,看着他討好的笑容,無奈的再次坐回牀邊,卻被他瞬時握住了手,拉在脣邊輕吻着。
“月兒,什麼是老婆?”久久,他徐徐的問道,黑色的眼眸裡眨滿了好奇。
我垂眸看他,抿着嘴不肯開口。
“月兒?”
“老婆就是妻子的意思!”無奈,面對這樣無賴的他,我始終無法硬下心來!
無論他便成什麼樣子,面對我時,卻總是這般樣子,讓人氣不起來。
“你們那裡的稱呼嗎?”頓時泛亮的面孔,一掃剛纔的黯然。
“嗯。”我探手,試探着他額頭的溫度,一般受傷後,會發熱的吧?
“那你要稱呼我什麼?”
“胤禎。”故意忽略他眼眸裡的神采,我抿着笑意,認真的說。
“月兒……”
“老公。”輕輕探身,俯在他的耳邊,魅惑的輕喚着。
說罷,我卻不急着起身,反而順着他的脖頸深深的吮吻着。聽着耳旁他漸漸沉重的呼吸聲,感受他皮膚上越來越熱的溫度,脣角不自覺的漾起。
“月兒,我想……啊!”
“想什麼想,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讓我擔心!這是懲罰!晚上我會搬到弘暄屋裡去睡,至於你,好好反省。”
“月兒,我受傷了,誰照顧我?”
“還能有誰?你心心念唸的小李子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