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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湖上吹來的是陰冷的風,已經帶着冬的訊息,吹進愁苦人的心扉,才發現那扇門已是創痕累累,掩不住的,是冥冥之中的嗚咽。

關鍵彷彿聽見了那哭泣聲,悚然擡頭,看見的只是低沉的黑雲,似乎伸手就能觸及。

耳朵一定出了問題,今天這萬國墓園裡空蕩蕩的,只有自己形單影隻,如果有哭泣聲,那也是自己的心在哭。也許,正是聽見了自己的心在哭呢。反正我的五官六感似乎都紊亂了,總是看見不該看見的,聽到不該聽到的,感受着不該感受的。

黃詩怡和褚文光離開人世後,關鍵彷彿又走回從前,成了一個沉默的、不善交際的大學生。他總是儘量躲開人羣,避開校內的活動,學業上稍有餘力和空閒,就坐公交車來到萬國墓園,靜靜地陪着黃詩怡。

不知爲什麼,他感覺詩詩還沒有走,她澄澈的雙眸,還在注視着他。這種感覺,如果換作別人,或許免不了要心悸,但關鍵傾心投入,或許,這是緩解對她那份思念之痛的最佳選擇。陪着她,傷心和隱隱的負疚感就淡一些:如果,那晚我能在實驗室陪着她,不去和什麼諸葛勝男約會取漫畫,詩詩就不會遭到毒手;但那諸葛勝男顯然就是兇手,有意在那個時間段將我約出去,然後殺害詩詩,所以即便那晚我在詩詩身邊,他(或她)也會找到另外一個機會下手。我總不可能24小時地陪着詩詩。

尤其,這個諸葛勝男有可能就是自己。

他的心又開始發寒。

和諸葛勝男互通的郵件都傳給了公安局。他仔細分析了諸葛勝男發來的信件,發現不但他(或她)用的語氣和自己很接近,連標點、表情符號、信件排版格式等等細微之處,竟然也和自己一模一樣!

爲什麼又是褚文光呢?爲什麼被殘害的都是和我最親近的人?爲什麼警察會在我的書包裡,發現了一隻遙控器,正是用來遙控那案發現場掛着的高功率手電?

陳警官質問我,爲什麼不按約好的地點等在一附院門口?我 除了說想制止殺戮的發生,沒有更好的解釋。當“它們”已然清晰出現的時候,難道真有人能制止?

爲什麼,我能看見殺人的現場?只怕永遠沒有人能解釋。

也許,我有截然相反的雙重人格,善良的那個我,站在詩詩的墓前追悼哀絕;邪惡的那個我,天衣無縫地安排設計,並殘忍嗜血變態殺害了詩詩。

荒唐,這個設想荒唐到了極點!

這個荒唐的想法偏偏頑固地盤踞在關鍵的腦海中。

如果真是這樣,還有什麼比這更悽慘的悲劇?

但無論怎樣,黃詩怡已經遠在天間,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僅這個念頭起來,又讓他淚溼青衫。

一聲嘆息,忽然從身後傳來。

身後這人來了多久?自己陷在思考和回憶裡,竟然沒感覺到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了一個人。關鍵轉過身,兀自淚眼朦朧,見一個瘦高的中年男子,正微微欠身地站着,頭也略低着,似乎在向黃詩怡的墓碑致敬。

山下雄治伸手入懷,取出一個信封:“那我們先需要轉換一下話題。2001年春,日本藝術協會、日本美術家協會,和江京市工藝美術協會,聯合在江京市美術館舉辦了一次雕塑展,展品都是日本一名雕塑大師的作品,這位大師更是親臨展覽現場。但在展期間,發生了一次藝術品的失竊案,損失了價值數百萬美元的雕塑品。更可嘆的是,那位雕塑家和由展覽會特地僱傭的兩個警衛被殺。”

“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正在高中,很轟動江京的一個案子。”關鍵還是猜不透山下雄治的用意。

“特別奇怪的是,三人被殺,藝術品被盜,美術館大門口的保安卻絲毫不知情。因爲缺少目擊者,案子一直沒有破,但從不多的線索和跡象來推斷,應該是裡應外合的一次搶劫。爲那次展覽特地安裝的報警裝置,一旦啓動,會在五分鐘內將警察引來。如果沒有人在內部取消了報警裝置,警方不會等到第二天天亮才接到報案。換句話說,三名死者都有可能是內線。當然,那位雕塑家不會僱人搶自己的作品。兩名受僱的警衛,一位中國人,一位日本人,自然就成了重點懷疑對象。經過長期的背景調查,中日警方基本達成共識,那名中國保安監守自盜的可能性最大:他取消了報警裝置,他的同夥取走了雕塑品,但因爲不願多一個人分贓,甚至有可能不願他得大頭,他的同夥將他就地殺死,應該說還達到了滅口的作用。經過這些年,日本藝術協會和兩國警方都擔心,這些作品很可能成爲了某人的私藏,在短時間內不能重見天日了,這無疑是兩國藝術屆的巨大損失。”山下雄治似乎有意停了下來。

“我還是看不出,這和詩詩的案子有什麼關聯……除了……江京美術館和中西醫藥研究所一牆之隔。”關鍵真的有些不耐煩,但也感覺出山下雄治絕非在故弄玄虛。

“我相信你還不知道,黃詩怡小姐,就是那位中方警衛的女兒。”

如果這真是一次推銷,僅這句話,山下雄治就能輕易打動一萬個不情願的關鍵。

關鍵震驚了。

黃詩怡爲什麼從來沒有提起過?

她父親是警方的重點嫌疑人,也許會永遠洗不清,她不會引以爲豪,所以每次關鍵問及,她都會黯然地轉走話題。

五年前,黃詩怡的父親死在美術展覽館;五年後,在美術展覽館隔壁一個研究所做實驗員的黃詩怡死在江醫那個廢棄的解剖樓裡。這其中,有什麼樣微妙的關聯?

關鍵覺得還有多如牛毛的疑問,卻不知道從何問起。

“這麼說來,你們覺得詩詩的死,和五年前那次陶瓷藝術品劫殺案之間有關聯,所以希望通過調查,一次破解兩個案子。”

“你果然是聰明人,我想我們的合作……”

“可是我還沒答應呢!公安局裡經驗豐富的警探在努力破案,至今都沒任何進展,你們又能有什麼突破呢?”他其實想問:找我來,又能幫你們什麼?

山下雄治雙目炯炯地盯着關鍵:“是啊,同樣的,你一定奇怪,你,關鍵,一個大學生——當然,你不‘只是’一個大學生——能幫我們什麼呢?說來有些話長,這是爲什麼我耐心地等,終於發現這個地方是我們交談的最佳場所。這封信,就是一份正式的邀請函,裡面有具體的條件。”

關鍵的腿有些發軟,如果連山下雄治都認爲“話長”的交談,會不會要持續到天黑?到明天?

“原來你今天一直在跟蹤我。”

“豈止今天,已經頗有幾天了,”山下雄治顯然認爲這樣的跟蹤行爲天經地義,“我發現了你這些天的規律,單調到了極點,不是在上課或自習,就是到這裡來發呆……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相信我,我也失去過親人……

(能不能快點回到正題!)

“你以爲我到這裡來的目的完全是爲了跟蹤你嗎?五年前被殺的那位雕塑家,就是我的父親,山下雅廣。”他朝北一指,“他老人家,就葬在這裡的‘風節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