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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千葉文香烹製的綠茶,山下雄治站在辦公室的窗前,望着沉睡的江京,已有好一陣了。他的思緒,卻在東京、奈良、和江京之間纏繞。

在熙熙攘攘的東京,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山下雅廣;在古樸清幽的奈良,有他父親山下雅廣成長和歸隱的留念;在神秘詭異的江京,有他父親山下雅廣的魂靈。

他真的是這樣認爲。

我的學術界同人,不知會怎樣笑我荒唐。

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早已在策劃,縱使有稻本宏允的理論和千葉文香的鼓動,這次江京之行也只是空談。他這位哈佛醫學院的畢業生,剛過而立之年,就成爲了日本神經生物學界數得上的專家。他的醫術和學術成就也使得他的事業如日中天。但當父親在江京被殺,警方的偵破逐漸走入死巷時,他曾立下決心,有朝一日,要親自查出兇手。

黃詩怡和褚文光兩個大學生被殘殺的案件,正好爲他提供了一個契機。

一個關鍵的契機。

對關鍵的一系列實驗,在生物物理界幾乎已成傳奇。在千葉文香向他遊說之前,他已和任泉教授聯繫過很多次。千葉文香的到來更堅定了他的設想。關鍵超常的對死亡的預知能力令他非常興奮。此次“利用”關鍵身邊兩個重要的人被殺,關鍵本身被列爲重點嫌疑人的機會,他希望能如稻本宏允假設的那樣,激發關鍵體內的潛能,讓關鍵和靈魂對話。

一個有科學依據的“降靈”活動。

聽上去再可笑不過。

難怪那些新銳們,比如一向以醫學神童自居的豐川毅,對這個實驗設想嗤之以鼻。他甚至懷疑豐川毅的“自告奮勇”根本就是來看他的笑話(或者是來專心追求安崎佐智子)。

需要別人的瞭解,可有多難。何況還有些事,他只能說給自己聽。他不想告訴任何人,到江京來,除了破解父親被殺的疑案,他還想重新認識父親,這個在他青春叛逆時無話可談、卻在成人後日漸敬重的長者。

山下雅廣的本身,就是一團謎。

多少次,他在夜半驚醒,夢中父親的魂靈似乎還投影在牆上。然後他無奈地意識到,父親的魂靈不可能在這個狹長零散的島國上。父親的死,和父親的墓地,都在山下雄治覺得很陌生的江京。

山下雄治還清晰地記得,五年前的慘劇發生後,他正要將裝着父親遺體的棺木送上開往東京的飛機,卻突然接到父親律師的電話,根據山下雅廣寫下的遺囑,老人家的遺體應葬在江京市萬國墓園的“風節園”裡。

更令他震驚的,是父親已經自訂了墓穴,墓穴號034915。

山下雅廣,這位土生土長在日本奈良的陶瓷藝術家,卻爲自己在千里之外的中國江京市訂下了具體的墓址!

山下雅廣彷彿“預見”了自己的死亡,和死亡之地。

每想到此,山下雄治不寒而慄。

他終於開始將一些片片段段拼湊:父親喜歡中國文化和藝術,這也感染了他;父親會說一口精準的中文,並且逼着他也學中文。他記得初時的反感,和長大成人後的感激——在學術交流和文化鑑賞上,他得益匪淺。

但這樣的拼湊只是更加深了他的迷惑。

爲什麼,爲什麼父親要這樣做?

這曾是他兒時的問題,因爲他發現,天下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在學中文、學中國的文化。他還曾爲此受到朋友、同學的譏嘲,那藏在一張張溫和笑臉後的嘲笑,他記憶猶新。

或許,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揭示父親被害的真相。

而這答案,恐怕只有九泉之下的山下雅廣自己知道。

也只有關鍵,有可能和山下雅廣對話。

山下雄治沉思之中,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中西醫藥綜合研究所爲他安排的辦公室在五樓,遠望去視野並不闊遠,但白日裡至少可以看見一大片鬱郁的梧桐。向下看正好是研究所的後院,他已經注意到,後院也有扇小門,但罕見人出入。

而此時,他依稀看見一個黑影,佇立在一個小臺子邊上。他記得那似乎是個鐵製的小臺,不高,檯面下凹,像只盆子。已近午夜,這人站在那裡幹什麼?那鐵臺子有什麼用?

他忽然覺得,那身影似曾相識。一襲黑風衣,身材似乎頗爲高大。

尤其那半長頭髮,在月光下泛着灰白。

難道是……

“爸爸!”山下雄治忍不住拉開窗,叫了一聲。

呼喚聲在靜夜裡迴響。

那黑影緩緩擡頭,雖然高高在上,山下雄治似乎還是能看清那人臉上的溝壑縱橫。這張寫滿滄桑的臉,正是他父親山下雅廣。

山下雄治當然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又叫了聲“爸爸”,飛快地衝出辦公室。

但當他趕到樓下研究所的後院時,小鐵臺邊已經人蹤全無。

研究所的院中一片寂靜,山下雄治的耳中卻傳來無數種離奇的聲響,似乎有萬千人在竊竊私語,身邊那黑黝黝的小臺子的盆狀檯盤,在高速地旋轉,整個研究所的後院也漸漸旋轉起來,越轉越快。山下雄治用拇指緊緊掐着太陽穴,彷彿要將自己從迷惑中喚醒,但他長大的身軀也似乎開始轉動。

他生平第一次深刻理解了“天旋地轉”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