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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氣不停地往後跳,天也黑得越來越早,更何況,空中烏雲四合,才勉強到了晚飯時間,江京第二醫科大學的校園已塗滿了濃濃暮色。關鍵走向食堂的時候,被“山雨欲來”之前的風兒迎面撞了一下,這本不該驚天動地。

“小鍵,你真是圖有其表,太弱了!一陣風居然能把飯盆吹到地上!”和關鍵一起往食堂走的同寢室好友褚文光看着關鍵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飯碗,不由得暗暗佩服造物的偏袒:這個關鍵,挺拔俊朗不說,那副做派更可圈可點,即便從地上撿飯盆這麼個狼狽的動作,他也不急不慢,好像一個成功人士在高爾夫球場,從容地放下一枚小球。

只有關鍵自己知道,就在風撲面來的一剎那,他又看見了“它們”。

他的皮膚在無可救藥地發麻、發緊,他烏黑頭髮的髮根在抑制不住地往外滲汗,汗珠也許很細小,風一吹也許就不見了,但它們卻如同一個緊箍,壓迫着他的頭顱,脹痛欲裂。

因爲“它們”,他幾乎完全失去了美好的童年。“它們”的出現,伴隨着親朋意外和不意外的死亡。他的特異功能引起了無數科學家的興趣。死亡、實驗、死亡、實驗、死亡、實驗,留在他記憶裡的,除了驚懼,就是悲傷。好在從十七歲那年起,他再也沒有自主地看見“它們”,很多專家甚至都認爲,他已經失去了看見“它們”的能力,只有在催眠的狀態下,才能看見一些影像——許多專家因此嘲笑孜孜不倦的任教授——任何人,哪怕智障者,催眠後都能看見所謂“影像”。

關鍵已經失去了被研究的價值。

他終於可以安靜地學習、玩樂、運動,考上了一流名校江京第二醫科大學,開始了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隔三差五地到任教授那裡做次實驗,負擔並不算太重。

可是,在這個風雨前的傍晚,沒有任何催眠,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它們”。而這次,一切是那麼地模糊難辨。會發生什麼?但凡“它們”出現,都是和自己相識的人有關。

尤其,他想起了在任教授的催眠實驗裡那恐怖的夢境。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拿出手機,給黃詩怡打電話。

“它們”消失了,黃詩怡的聲音比刮在臉上的風還真切。關鍵舒了口氣。

“什麼事這麼緊張?才三個小時不見,你就想我了,是不是?”

“沒……當然是啊?你吃了嗎?”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時候,問“吃了嗎”總不會錯。對浪漫如詩怡的女孩子,一樣適用。

“你怎麼整天就想着吃呀?我可是在辛勤工作中。”

“你回來吧,咱們同吃。”

“我就在研究所裡的食堂吃吧,飯菜都買好了。”

“實驗室裡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吧?”

“當然不是,一屋子人呢。”

關鍵放了心:“那我就一個人先去食堂了。”

“真的只是一個人嗎?”黃詩怡調笑道。

“當然……不是,我有美人相陪。”關鍵瞟了一眼褚文光,褚文光摸着嘴脣上的小鬍子,故意豎起蘭花指。

黃詩怡撲哧笑出了聲:“諒你沒這個膽子,你和褚文光要規矩些喲。”

關鍵心滿意足地笑了。他有時候覺得,一定是老天爲了補償他在鬱郁中接受那些實驗的“悲慘童年”經歷,在大學裡給他送來了黃詩怡。

剛認識黃詩怡的時候,關鍵是個沉默的少年——童年的經歷,使他一直困惑於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人在這樣的困惑中,自然會選擇沉默——有些同學甚至認爲他的沉默是一種“裝酷”的做作。正是黃詩怡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輻射出的熱力穿透了關鍵看似冷漠的外殼。不久,人們發現,關鍵已經和開朗結緣,“人氣指數”直線上升,更讓女生們對黃詩怡咬牙切齒地羨慕不已。黃詩怡的父親英年早逝,她和母親相依爲命,這大概養成了她獨立成熟又溫柔的個性,令關鍵仰慕的個性。

轉眼,兩人已相戀近三年,按“花(果)樣年華”的定義,不過是從青澀到“有點青澀”,但在校園裡,他們絕對夠得上“老夫老妻”。感情的深淺,永遠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在關鍵的情感土壤下,黃詩怡已經像參天樹的根,不但深,而且蔓延不絕。

世界上真的沒有完美的人嗎?

不是還有黃詩怡嗎?

無論這想法如何主觀,關鍵堅信不疑:黃詩怡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註定好的,任何的偏差,都將是對生命歷程的顛覆。

褚文光總說,太誇張了!

晚上9:30的時候,雨已經下了有一陣了。

關鍵走出實習所在的江京第二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內科病房。他穿了一身防雨的運動套裝,將連衣的帽子往頭上一拉,就省了雨具。

穿過兩條街,就是江京大學的大門。江京大學和江京第二醫科大學比鄰,醫學院的學生一直將江京大學校園當成“前花園”,充分利用綜合性大學更豐富的課餘生活和更有情趣的風景。關鍵進了江大校門後,快步走向有名的景點之一“紫竹林”。連江大校門口超市裡打掃衛生的阿姨都知道,這片竹林是經典的戀愛場所,林間有方荷花池,“月蓮塘”,池邊的一堆太湖石假山,是著名的“忘情谷”。

他很好奇來接頭的人選這麼個地方,甚至懷疑是哪位暗戀他的女生——不是他自我感覺太良好,雖然“名草有主”,電郵的信箱裡和QQ上,不時有別系女生送來的玫瑰花。

這次約會,源於關鍵在江醫和江大校內網上求購原裝頭版《名偵探柯南》的廣告。從中學起,關鍵就是個“柯南”迷,無可救藥,直到現在想收藏青山剛昌的漫畫版《名偵探柯南》第一版全套。褚文光一直覺得他是癡人說夢:莫說江醫和江大,即便整個江京,也不見得有人會擁有在日本出版的原始版漫畫。但不知爲什麼,關鍵感覺他的奢望並非全然虛無,這種模糊又真切的感覺,就和看見了“它們”一樣。試試看總不犯法吧。

想到了“它們”,關鍵的心略略一沉。

他也無法相信,廣告登出去一週,就在他已經準備灰心的時候,一封電郵表明了賣主的出現。賣主竟是江大的,自稱諸葛勝男。

假名,可能是女子。這是關鍵最初的分析。

隨信來的有掃描的圖片,是原書版本、書號等記錄頁,還有封面,無一不充滿誘惑。

兩人在電郵裡討價還價,一來一往十幾封信,用的驚歎號越來越大,越來越多,越來越紅,險些談崩了,兩人都恢復平靜後,這纔講定了價錢。諸葛勝男提出要在晚上9:45紫竹林月蓮塘邊見面成交。

怪怪的提議,又不是準備談戀愛。

第一次約黃詩怡出來就是在月蓮塘,他特地聽好的氣象預報,那晚下雨,這樣紫竹林裡就沒有別的“小男女”。

諸葛勝男是否也是這個意思?

關鍵摸了摸額頭,他感覺有汗水微微滲出,但也可能是飄來的雨水。

月蓮塘邊,只有他自己。

電子錶夜光顯示,9:42。再等等吧,畢竟還有三分鐘。

三分鐘,足夠給黃詩怡打個電話嗎?

“詩詩。”

“嚇了我一跳,看見是你的手機號,我纔敢接的。”黃詩怡的聲音裡的確透了些恐懼。

“你在病房?”

“……是。”

“那有什麼可怕的?你的膽子好像越來越小了。”

“你在哪裡?”

“紫竹林,月蓮塘邊。等着約會。”

“真浪漫死了,下着個大雨……怎麼這一幕那麼熟啊?諸葛姑娘不會涮你吧?”

“真讓你說着了,我不想再等了。”

“關鍵……”

“怎麼了?”關鍵覺得黃詩怡有些一反常態地吞吞吐吐。

“沒……沒什麼,隨時和我聯繫吧。諸葛姑娘現身後,用手機傳張照片過來,要得到我老人家批准,你們才能繼續下去。”這話又像是平素裡的黃詩怡了。

關鍵又看了一眼手錶,9:46。什麼狗屁諸葛勝男,神神秘秘的,耍我嗎?

“不傻等了,我這就回病房去。”關鍵關了電話,看了一眼灰濛濛的池面、黑黢黢的太湖石,仍是空無一人,於是轉身準備出紫竹林而去。

這時候,他又看見了“它們”。

“它們”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關鍵以爲,這些年來,自己對“它們”的堅持迴避、對“它們”所帶來的苦痛的選擇性忘卻終於有了成效,驅走了童年的噩夢。他顯然錯了,“它們”驀然出現,和過去一樣,沒有任何徵兆地出現,以那種模糊的、猙獰的面目出現。

醫生叔叔,爲什麼會這樣啊?

一些不幸的巧合而已。

是啊,只是一些不幸的巧合而已。沒有人能告訴我,“它們”的出現究竟代表着什麼,一切只是無依據的猜測、沒道理的邏輯、僞科學的規律。

可眼前的這一切,今天“它們”的影像,爲何這麼熟悉?

長長的黑黑的走廊,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猙獰的眼,甚至那飄飄悠悠的一星螢火蟲,都閃電般掠過眼前,又一遍一遍地去而復返,令他頭暈目眩。

終於,“它們”不再晃動不定,似乎在逐漸定格。

定格。這是一張臺子,臺上一個人,或者說,只是一具軀體,紋絲不動。

確切說,只有垂下臺沿的一縷長長的黑髮,在微微晃動。

長長的黑髮。

像黃詩怡的頭髮那麼長。

這大概是唯一一次,關鍵想竭力看清“它們”的真實面目。

“它們”也很配合,它們的揭示,越來越清晰,它們就是那些憤怒的眼神,就是那長長黑黑的走廊,就是臺子上的女人,越來越清晰的面容。

是她!

黃詩怡!

嬌柔的臉,憤怒的眼神。

他的呼吸驟然加快。曾幾何時,他習慣了“它們”的造訪,已經麻木,不再尖叫,不再恐懼。但此刻,在紫竹林邊的陰影裡,他的心口如**入了一柄利刃。

這些年來,兩人如膠似漆,磕磕碰碰雖然難免,但他還很少看見黃詩怡如此激憤的眼神。

真的是她嗎?

不可能!

可是這影像爲何如此真實?

同時,心口如**入利刃的感覺,竟然也是真實的。

因爲他感覺到了真切的劇痛!

雖然他只是站在雨裡,毫髮未傷。可這利刃穿心的感覺從何而來?

他忍着劇痛,給黃詩怡打去電話。

沒有人接。就在幾分鐘前,她還和自己通過手機。

他又撥通了黃詩怡實習所在的二附院產科病房,接電話的護士告訴他,黃詩怡大概在十五分鐘前離開了病房,說是去買夜宵,還沒有返回。

她去了哪裡?爲什麼騙我說一直在病房?

他開始飛跑,不久就鑽出了紫竹林,走上江大的主線——行知路。

給黃詩怡打去的電話還是沒有人接。

“它們”又在眼前晃過。關鍵忽然覺得那長而陰森的走廊並非只是在幻覺中出現過,這甚至是個他熟悉的地方。

還有那臺子,不正是像一張……

詩詩,你爲什麼去那兒?在這樣的一個雨夜?

頭痛……頭痛欲裂……頭痛着,已經裂開!一陣裂骨的痛自頭頂處傳來,他竟痛得叫出了聲。

隨即,裂痛感到了額頭、眉間、鼻樑,彷彿有把無形的鋸子在切開自己的顱骨。

可他的臉上,只有雨水、痛出來的汗水和淚水,他保持着完整的頭臉。

詩詩!

關鍵又撥了一次手機,還是沒有人接。

疼痛感頓了頓,似乎在讓他回味,但他只勉強調整了呼吸,那種被切割的鈍痛和刺痛又交集着襲來,這次,卻是從鎖骨開始,他甚至能感覺到鋼鋸和鎖骨之間的摩擦。

他終於體會到了什麼是“痛不欲生”,前胸的肌膚彷彿被一雙手強硬地撕開,然後是肋骨,那一根根肋骨,正被一根根剪斷。

與此同時,他看見了一星亮光,跳躍飛舞。

螢火蟲!

江京四季分明,比較潮溼,適合螢火蟲生長,中秋看見螢火蟲並不奇怪,但在這大雨夜裡?

漸漸的,飛舞的螢火蟲化成了一雙眼睛,在黑暗裡,卻很清晰,那是一雙熟悉的眼睛。

讓他揪心陣陣的是那眼神,那熟悉的雙目中流露出的一種揉雜着驚懼、憤怒和難以置信的眼神。

剎那間,那雙眼睛又消失了,似乎只是在他的腦中閃現了一下,立刻被洶涌而至的疼痛感沖走。

他以爲從小就有的哮喘症會再次發作,顫抖着手摸向褲兜裡的噴劑。

但只有劇痛,哮喘症似乎也知道,僅憑這劇痛,就足以摧垮關鍵。

他再也無法支撐,再也無法平衡,他跌坐在溼滑的路邊,對強烈無比的疼痛感徹底放棄了抵抗。

黃詩怡放下手機,覺得有些後悔。恐懼這種情緒,不去想它,不去說它,自然就無存身之處,而一旦被提起,就會像腫瘤,在心裡、思緒裡,毫無節制地蔓延開。剛走進舊解剖樓時,黃詩怡並沒有覺得什麼——前兩年上解剖課的時候,經常半夜三更在這裡看標本——但剛纔被關鍵如此關切地問及,反讓她有些惴惴起來。

這座據說已有近百年曆史的解剖樓,大概是江京最具“鬼氣”的場所之一。以此樓爲背景的恐怖小說《碎臉》家喻戶曉之後,那層恐怖而神秘的面紗也不知是被揭開了,還是加厚了——似乎每年都有人在這兒“撞鬼”,看見白衣女人,甚至看見水晶棺材。

其實又有什麼可害怕的?新的基礎醫學教學樓去年投入使用,屍庫和實驗室、準備室都已經從這座解剖樓裡搬走,歷年來一直令人“恐懼” 的源泉已經不在。樓上還有幾間青年教工的辦公室,那些傢伙都是夜貓子,屋子裡一定還亮着燈。

真正後悔的原因大概是對關鍵的隱瞞吧,欺騙他自己還在病房值班。這個巧合也讓她生疑:自己在這裡等着和人見面,關鍵也恰好和“諸葛勝男”約會。對方爲什麼選在這裡見面?還專門指定了109號房間,一箇舊準備室。

此刻,她已經走進109號房間,打開燈,下意識地關上了門。屋裡已經沒有任何設備,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個工具櫥和一個水泥水池。空氣中有股棄屋常有的黴味。她擡腕看看夜光錶,9:47。

那人真的要失約了?

一種奇怪的“吱扭吱扭”的聲音傳了過來,似乎來自走廊外面。是他(或她)到了?這又是什麼聲音?

聽上去很像研究所裡常見的那種推送儀器試劑的小車。

那聲音突然停了下來,似乎就停在這間屋子的門口。

他(或她)在搞什麼名堂?要不要到門口去看看?

她很快地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到了屋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向外張望。

門外,的確有個車子停在走廊燈下,確切的說,那更像是個大實驗架,一塊平板,足有兩米多長,架在一個鐵推車上。奇怪的是,推車子的人卻不在左右。

她想出門看看,但還是剋制住了好奇心,爲了安全。

忽然,她感覺那外面的推車上有些可疑之處,剛纔只是一瞥眼,沒有看清,好像是……

她又向外面看了一眼,走廊燈照在那塊平板上的正中,一片暗紅的印跡。

難道是……

她知道,自己更不能開門了。

而走廊燈突然滅了。

她的心一陣抖索,忙又掏出了手機。

四周很靜,她打開了手機翻蓋。

她隨即發現,手機的熒光背景已經是她身邊唯一的光源——小屋的燈也滅了。

當手機的熒光背景自動消失的時候,她看見了一星閃亮,不足以提供光明的一點光,在身邊飛舞。

像是一隻螢火蟲。

比黑暗更黑的陰影籠罩在黃詩怡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