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修白擡了擡眼,目光定定地注視着羚,“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一股強烈的酸楚堵在了喉嚨口,只說了三個字,心底壓抑的悲痛似要決堤而出,她連忙死死咬着舌尖,不再說半個字。
病房裡,一片沉寂。
靜的就連輸液器裡的滴水聲都能聽見,呼吸,彼此都小心翼翼。
虞修白靜了片刻,往下躺回去,一隻手搭在額頭上蓋住了眉眼,讓人沒法看清他的神色。
過了很長時間,他既不說一句話,也一動不動,羚以爲他睡着了,伸手去觸碰他的下顎,一片滾燙。
他應該醒着,他的手微動,似乎想要第一時間揮開她的手,但他……忍住了。
他安靜地任由她觸摸他的麪皮,她輕到不能再輕,好似在碰一個易碎的玻璃娃娃,修剪乾淨圓潤的指尖帶着顫抖。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很多苦……想一想從前,你是多麼無畏,忍受了那麼大的痛苦才重新從病牀上站起來回到A市,歷時四年,那時候你還是孤身一人,都挺了過來,可是現在,我們都在你的身邊,我們是你的後盾,你更應該好起來,不是嗎?”
虞修白的下顎緊緊繃着,似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他喉結也上下滾動出悲傷的弧度,看了令人無法言說的痛。
“此一時彼一時,不一樣……不一樣了……”他低低的,似從靈魂深處發出的嘶吼聲,他的身體隱約顫抖起來,薄脣抿的緊緊的,牙齒緊咬。
“修……你沒事吧,沒事吧?”他突然失控地痙攣起來,她嚇壞了,手足無措地看着他,因爲沒法幫到他,急的眼淚直掉,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跑出去找虞修清。
沒一時,虞修清跟着過來了,拿起準備好的藥便注射進虞修白的身體裡,她的神色嚴肅冷凝,當虞修白在藥物的作用下,陷入昏迷時,眼底分明有淚水涌出。
羚默默看着,張嘴,見到虞修清眼底的淚花,想要問一問病情,可硬是擠不出半個字。
“好好陪在他身邊,哪兒也不要去。”虞修清拍了拍羚的肩膀,低着頭走了出去。
羚呆呆地站在病牀邊,腦袋呈空茫狀態,周圍的一切聲音都隱匿消退,耳朵裡嗡嗡的,什麼都聽不見。
時間慢慢過去,白天變成了黑夜,她就睜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虞修白看,彷彿只要她眨個眼,他就會消失不見。
眼睛,最後變得生疼。
虞修清過來勸她休息一會,她不聽,仍舊看着他,就這樣,她熬了整整一夜,等到外面的天空泛出魚肚白,她感覺要去洗手間,便看了一眼虞修白,走了過去。
前後不過五分鐘的時間,可等她再次回到病房時,虞修白居然不見了。
她驚詫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病牀,第一反應是虞修白可能跟她一樣,也去洗手間了,她急急地洗手間外等,可是等了片刻,並不見人。
她急了,走到洗手間裡去找,沒有看到他。
這下子,慌了。
她開始在醫院亂找,這兒的一切事宜都是虞修清一手安排的,爲了不引起老太太的懷疑,她下半夜回家了,這清晨時分,並未來。
甚至,連值班的醫生護士都見不到幾個。
她找了一圈,沒見到虞修白,見人就問,每個人都搖頭對她說Sorry,一個小時後,她再次回到病房。
帶着某種惶恐的期待,期待能看到他回來,然而,沒有。
她站在安靜的病房,皺着眉想:他爲什麼要離開?
爲什麼?
因爲知道自己快死了,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還是因爲怕自己看到他麪皮脫落的恐怖模樣?
還是因爲別的什麼?
無論哪一種,她都不接受。
她要陪在他身邊,哪怕是死,也要和他一起。
指尖攥了攥,冷靜地去洗了把臉,收拾好自己,拿上包包去找虞修白。
出了醫院,走在異國他鄉陌生的街頭,才突然覺得自己的決定實現起來有多渺茫,如果虞修白有心躲着所有人,獨自一人承受所有的痛苦,他們又如何才能找到他?
茫然地走在紐約乾淨的馬路上,毫無頭緒,毫無目的地,不知不覺間居然來到了中央公園,周圍有很多休閒的人,大家看起來都很快樂。
看見她時,目光裡有訝異和同情,想必這時候的自己,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悲傷絕望的氣息。
讓人看見,就會露出同情。
她不喜歡路人這樣的眼神,讓她不舒服,讓她不自在,甚至讓她感覺到憤憤不平。
憑什麼?
她很幸福啊!
有愛自己的帥老公,還有三個可愛懂事的孩子,不愁吃穿,生活多美好啊。
她真的真的不需要別人的任何同情。
可是……親愛的修,你告訴我,你到底在哪兒?
我怎麼才能找到你?
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你知不知道,我想陪在你身邊,哪怕一個小時,哪怕一分鐘,哪怕一秒鐘,我都願意,只要陪在你身邊。
感受着你的呼吸,感受着你的痛苦,這是我唯一能爲你做的事,你居然殘忍地丟下我,自己一個人偷偷走掉?
親愛的修,你告訴我,你到底在哪兒?
我怎麼才能找到你?
我真的很想陪在你身邊,哪怕和你一起去死。
親愛的修……
大腦,有些混亂,時而想起兩個人在一起時,鮮有的愉快時光,時而想起兩個人是如何艱難地走到一起。
心田,時而快樂,時而痛苦。
這時候,雙眼乾澀,已經沒有眼淚。
她仰頭看天,一片湛藍,一陣眩暈,她立即擰一把大腿肉,疼痛讓意識清醒,她不能昏倒在陌生的街頭。
她還要去找親愛的修。
邁步,鍥而不捨地走着,找着。包裡的手機鈴聲不停地響起,她拿出來看,不是修,是虞修清。
她不接,繼續找。
時間流逝的很快,眼看着天快要黑下來,看着身周冷漠的摩天大樓,只覺得渾身陣陣發冷。
雙腿已經僵直,完全沒有了知覺,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最後,就在自己快要跌倒的最後一秒,扶着一棵樹坐在路旁的木製椅子上休息,低頭,拿出手機,除了虞修清的來電,別無其他。
莫名翻出了相冊,看到了相冊裡最近拍攝的照片,其中一張自己居然從來沒有見過,看了下拍攝時間,剛好是前兩天領證去酒店那天,不是她拍的,那麼,就是虞修白拍的。
心跳,瞬地漏了一拍。
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照片。
照片裡,他們頭靠頭睡在大牀上,她閉着眼窩在他的脖頸裡,頭髮如海藻一般散在白色的枕頭上,他則摟着她,神色溫柔地親着她的額頭,把這一幕定格在照片裡。
酸脹的眼睛,一下子熱辣辣起來,水汽冒出來,啪嗒啪嗒落在手機屏幕上,她一邊笑一邊哭,還以爲自己沒有眼淚了呢,原來還有啊。
而且,還有這麼多這麼多,簡直快要淹沒雷峰塔了。
朦朧的淚光擋住了視線,她不滿地擦乾,癡癡地盯着照片裡虞修白繾綣的俊臉,心裡忽然就一動,腦袋裡奇異地閃過一道白光。
不用提示,不用思考,她就是百分百確定——虞修白在哪。
她立刻起身,不顧形象地,拼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朝着腦袋裡的那個地方跑去,周圍的景緻在後退。
她的心臟,噗通噗通,一陣亂跳。
當她到達酒店,找到那間套房時,用力地敲門,可是裡面沒有人應,她站在門口急的後背冒汗,最後跑去找到經理,拿出自己的結婚證說明了一下情況。
她只說,套房裡住着自己的老公,他患了重病絕望地躲到了這裡,他一個人,可能很危險。
經理立即就採取了辦法,讓她進了套房。他們想要陪同她一起進去,想要幫她,但她拒絕了。
她深吸一口氣,拉開房門,走了進去,而後輕輕關上門。
腳下,是厚厚的地毯,吸去了聲音,她一步一步朝前走着,心口砰砰亂跳,既期待立刻見到他,又害怕見到他。
終於,她走進了客廳。
客廳裡整整齊齊的,沒有人。心口,緊縮了一下,再也繃不住地衝向臥室,依舊沒有人。
眉目擰了起來,側耳傾聽,沒有流水聲,他不在浴室?
放下包,脫掉鞋子,赤着腳走向浴室,浴室門沒關,她走進去,擡眼望過去。
呼吸,立刻被攫住。
虞修白躺在浴缸裡,浴缸裡放滿了水,他閉着眼,連衣躺在水底下,只露着一張臉。
她悄然走過去,垂眸看他,他的臉越發黑了,感染變得更爲嚴重。
下意識偏頭,循着記憶去看洗手檯上的鏡子,這才赫然發現鏡子居然壞了,正中間的位置裂出一個大洞,大洞比拳頭大了幾倍,碎裂的邊緣依稀有血跡。
眼眶一縮,轉回頭去看虞修白的手,他垂在浴缸外的手背上破了皮,滲着星星點點的血跡。
他的身體已經糟糕到極致,他居然還這樣不珍惜自己?
還怕自己感染的不夠嚴重嗎?
想要出口呵斥,咒罵,惡狠狠地責問,刻薄地奚落,可是……千言萬語,化作了尖銳的心疼。
蹲下身子,捧起他的手,這才感覺到他的手又涼又熱,皺着眉去探水溫,出奇的冷,她伸手去池底試探,居然抓到了冰塊,隨即,倒抽一口涼氣。
她的動作,驚動了虞修白。
他睜開了眼,看到了她,但只是一眼,大概以爲自己是在做夢,或者是出現了幻覺,居然沒當一回事。
羚卻顧不了那麼多,立即拉着他的手臂使勁把他往外拉,氣急敗壞地大喊:“虞修白,你起來,你不要命了嗎?”
她幾乎是用吼的,真真切切,響徹在浴室裡。
虞修白再次睜開眼,狐疑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看。
似在確定,似不敢相信。
羚再次用力,反覆地叫着你起來你起來,可他那麼大個子,還一點不配合,她拉得很吃力,也只是把他拉得坐了起來。
他瞅着她,擡手去摸她的臉,她居然沒出息地湊過去給他摸,他捏了捏,忽然說:“好像是真的。”
羚咬脣,哭笑不得,用一種懇切的語氣求他,“你起來,裡面太冷了,你會凍壞的。”
虞修白搖頭,“我待在裡面很舒服。”
羚不信,搖着頭非要他上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心有靈犀一點通,你知道嗎?”
虞修白定定看着她,眼神古怪,忽然說:“你想看着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