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靖遠是被一陣低低的呻吟聲吵醒的。
他睡眠向來很淺,幾乎一有動靜就會醒過來。樂文知道他這一點,所以幫他購置的房產幾乎全都是安靜的住宅區。
此刻正是深夜,那壓抑着的聲音離得很近,聽起來分外清晰。他頓了一秒,忽然起了身,擰開房門走了出去。
江小喬蜷縮成一團躺在牀上,夜裡就寢自然沒有開燈,此時四周只有黑漆漆一片。小腹一陣一陣的抽痛襲來,冷汗涔涔冒下來。
原本她就是偏寒涼的體質,江小喬從前就經常痛經,後來堅持喝紅糖水才緩解了些,沒那麼難受。之前等莫靖遠回來的時候偏偏心不在焉地吃了許多火龍果,開始還沒什麼感覺,半夜裡忽然劇烈地疼起來。
深更半夜的,她不想興師動衆地吵醒別人,只得裹緊了被子強忍着。可是這次疼痛來得格外猛烈,她壓抑着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房門忽然被人打開了,緊接着房間裡的燈亮了起來。江小喬適才習慣了黑暗的眼睛由於驟然亮起的刺目燈光眯了起來,朦朧中一個人影朝她大步走過來。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伸過來的那隻手:“好疼……”旋即意識漸漸模糊。
昏昏沉沉中她感到身子緊貼上一具溫熱的軀體。隨即身子一輕,便被人抱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手背上微微刺痛,冰涼的液體順着針尖流入血管。小腹處傳來持續的熱流,那陣揪扯着的疼痛才稍稍緩解,她漸漸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睛便看到了醫院病房裡雪白的天花板。江小喬轉了轉腦袋,入目是高高吊起的輸液瓶,裡面的液體還剩一小半。
生平第一次被送醫院急救居然是因爲姨媽痛。
腹部的疼痛還持續着,但已經變得十分微弱,江小喬動了動,發現自己小腹處用毛巾包着放了一個電熱水袋,由於時間久了,溫度已經在慢慢地降下來。
她環顧了下四周,這是間乾淨整潔的單人病房。牀旁邊放了一把椅子,但是是空的。
腳步聲由遠而近,房門被人推開,莫靖遠拿着一個剛充好電的熱水袋走了進來。他身上還穿着白天穿的灰色西裝外套,裡面的白色襯衫只扣了下面幾個釦子,領口微微敞開着。江小喬注意到他外套上沾了些深色的血跡,不由得有些尷尬。
莫靖遠看見江小喬醒來,臉上並未有太多表情。走過來俯身幫她把熱水袋換掉。微燙但是十分舒服的溫度隔着毛巾和衣服傳進來。江小喬覺得臉頰也跟着有些發熱。
手被握了一下又鬆開,江小喬望過去,莫靖遠面無表情地把她那隻正在輸液的手往被子裡放了放,坐回到旁邊的椅子上,看起了報紙。
江小喬擡頭看看快輸完液的點滴瓶,輕聲道:“你先回去歇一下吧,拔針的時候我可以按鈴叫人來。順便換一下衣服。”
莫靖遠“嗯”了一聲,目光沒有離開報紙,仍是等護士來拔了針。
窗外的天色已經稍稍有些亮起來,時鐘指向了凌晨四點。倦意潮水一般襲來,江小喬不知不覺地又沉沉睡去。再次醒來天已經大亮。陳姨正在旁邊,見她醒過來,連忙遞了杯溫水過來。
房間裡已經沒有莫靖遠的身影,只有小腹處的電熱水袋還傳來溫和的暖意。江小喬坐起身,看見手機躺在牀旁邊桌上。
她拿過來順手解鎖屏幕,手機一下跳轉到了還沒退出的遊戲界面,已通關的金色標識閃爍着。
——明明昨晚上臨睡前她還卡在倒數第七關上。
江小喬吃了些陳姨做了送過來的早點,便決定回去上班。陳姨阻攔不住,便打電話叫司機來。江小喬走出醫院門口,卻發現了等在車前的樂文。
見到江小喬詫異的目光,樂文摸了摸鼻子,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例行公事一點:“部長要我來接你,順便看看你怎麼樣了。”其實他也納悶得很,什麼病能說住院就住院,說出來就出來了?
江小喬臉一紅,故作淡定道:“嗯,好多了。那麻煩樂助理了。”
兩人沒什麼話題,於是一路沉默着。江小喬看着樂文一本正經的後腦勺,不經意問道:“樂助理跟着部長有幾年了?”
樂文邊開車邊想了想,道:“差不多有十年了。”
江小喬愣了愣。沒想到有這麼久。那麼莫安迪在商場中打拼,應該也有十多年了吧。她忽然想起什麼,便試探地問:
“那他這幾年,是不是遇到過什麼……危險的事情?”她其實是想問莫安迪身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但又覺得貿然提起會有些奇怪。於是換了個問法。
樂文靜默了一會兒。江小喬感覺自己似乎觸及到什麼不該問的話題,正想拿別的話來岔開,樂文卻開了口:“部長他,這些年風風雨雨的,經歷過很多事。走到現在很不容易。”
江小喬沒想到樂文會跟自己說這些。她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但她似乎已經明白了幾分。商場如戰場,單是公司一個小小的設計部裡,就難免會出現勾心鬥角的事情,甚至連自己的好朋友也……更別提莫氏這樣一個龐大的企業。
想來莫安迪一定經受過不少打擊和磨礪吧。才能變成那樣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格。那條傷疤的來歷,必定是一段痛苦的回憶,不知道是怎樣驚險的死裡逃生,也不知是怎樣惡毒的背後暗算。
樂文將她送到了公司門口,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便匆匆地同離開了。江小喬看着清晨燦爛的日光,胸腔忽然有些酸澀的難受。
莫靖遠回去的時候,是清晨六點多鐘。從醫院的地下停車場開車出來,他看了一眼手機,將車駛向自己在市區常住的一套住所。
換了身衣服出來,他直接行駛在回公司的路上。
平時應酬不少,需要喝酒的場合也很多,所以莫靖遠一般都不常自己開車。從儲物格里找出一隻打火機,他抽出一支菸點上,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後視鏡。
這個時間還未到交通高峰期,路上的行人和車輛並不太多。後視鏡裡一輛銀白色,看起來很普通的轎車遠遠跟在後面。莫靖遠在路口處將方向盤向右打去,果然不一會兒身後的拐彎處再次出現了那輛車的影子。
將煙按掉,他伸手拿起丟在副駕駛上的手機,撥通了樂文的電話。
從一家早餐店出來的時候,莫靖遠掃了一眼遠處。已經再沒有任何可疑的影子。回到車裡,樂文的電話正好打過來。
“解決了?”莫靖遠的聲音清冷一如往常。
樂文在電話那端道:“解決掉了。而且不出所料,是那一邊派的人。”
莫靖遠淡淡嗯一聲,表示知道了。樂文聽起來有些着急:“估計因爲這次在巴黎公開露面,御景那邊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我們要不要先下手,免得給他們鑽空子?”
御景集團是榕城一家規模不小的房地產商。同擎遠算是競爭關係,但由於實力有限,一直受着擎遠的壓制。再加上御景的老總雖野心勃勃,卻頗有些急躁冒進,以至於近幾年來都是虧多贏少,聲勢也大不如前。
可是外界卻很少有人知道,御景集團的主人莫天,正是擎遠集團已逝老總莫霄的親弟弟,也就是莫靖遠的二叔。
“不用。”莫靖遠將車子緩緩地在一處紅燈前停下來。目光卻停在了遠處不知名的地方。
清晨的陽光柔和而明澈,越過雲層籠罩着整個榕城。窗外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送學生的母親同跑進校門的孩子招着手,滿載着乘客的公交車在身邊慢慢地停下來。
四周熱鬧的喧譁聲隔着車窗也聽得到,莫靖遠的耳畔卻響起了遙遠的沉重的腳步聲。整個世界明媚而祥和,他卻似乎看到了噩夢裡無邊的黑暗,觸手是黏稠而絕望的陰冷。
他伸手拉開儲物格,最深處靜靜地躺着一張舊照片。此刻一半隱藏在陰影之中,看不清的面容,卻烙鐵一般一直印在他心裡。
莫靖遠修長手指捏住照片一角。晨光熹微中隱約看到照片裡是一家四口。年輕的夫妻各抱着一個約莫兩三歲的男孩,女人長相恬靜而柔美,稍稍偏了頭靠在了身旁男人的肩膀上。兩人懷裡的男孩長相一模一樣,年紀雖小,眉眼間卻已經繼承了父母的樣子。
母親帶着他們拼命奔跑的情景歷歷在目。她沉重的喘息聲猶在耳畔,還有弟弟的哭泣聲,以及身後越來越近的男人的腳步。
莫天摸着年幼的莫靖遠的腦袋,用慈愛的眼神看着他,跟他說,快去吧,你父親在病房裡,想見你一面。
紅燈跳轉成了綠燈,身後的車輛不耐煩的喇叭聲滴滴地響了起來,莫靖遠手指一鬆,照片掉落回了抽屜深處。
照片上的人幸福的微笑隱沒在深深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