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正對着小區大門口,兩盞路燈錚明瓦亮,居民進進出出,看得很清楚。在這個地方監視,確實不錯。
時間不長,李揚裹着一身寒氣走進來,直喊餓。叫過服務員,先上兩大碗羊湯,再來一大盤羊排,四張烤餅。不多時,菜上齊了,我也來不及細問,實在是餓慘了,拿起來就吃。
吃飽喝足,李揚剔着牙花子,這才說起自己發現小男孩的經過。
李揚對於整件事始終耿耿於懷,腦子裡全是陰陽觀。他這幾天沒事便開着車來花園小區轉悠,想到頂樓隱秘空間再去探險,可始終提不起勇氣。今天,他又在轉悠的時候,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是那小男孩。
這男孩到小區門口的小超市買了瓶醬油,提着油瓶子進了藏有陰陽觀的大廈。李揚本想跟過去,又怕發現,惴惴中給我打了電話。
我眨眨眼說:“他買了醬油?這麼說,他和謝師父是打算在這裡常住了?”
“差不多。要不咱倆上去看看?”
我心亂如麻,有種不好的感覺,心口像是墜了塊石頭。
這時,忽然從小區裡傳來一陣音樂。羊湯館裡所有的食客都停下筷子,齊刷刷一起往外看。究竟是什麼音樂有這麼大魔力?
你猜得沒錯,是哀樂。
清冷的寒冬之夜,大街小巷漆黑如墨,忽然冒出這沉重緩慢的哀樂,壓得人心裡沉甸甸的。我們看到小區裡,有一夥兒人,排成一列長隊,緩慢繞着小區步行。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穿着暗色系的棉襖,踩着哀樂的點兒,一步一步向前,遠遠看去,形同黑夜中的鬼魅。
爲首的是個五六十歲的婦女,按說這個歲數對於現在這個年代不算大。她卻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白髮蒼蒼,滿臉悲慟之後的麻木,風吹的她額前白髮散亂,十分悽苦悲慘。她懷裡捧着一個黑白遺像,藉着路燈的光,看到是個年歲不大的小夥子,估計也就二十來歲,長得還挺清秀。只是命太衰,英年早逝,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看得心裡這個堵啊,這個鬧心啊。李揚忽然站起身說:“走,老劉。”
“幹什麼?”我驚愕。
“加入送殯的隊伍。”
我眼睛瞪圓了:“你他媽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遇到這種晦氣的事躲都來不及,你還往前湊。”
李揚看着這支隊伍,緩緩點上煙:“那個死去的小夥子,我認識。算起來,他也是我們的熟人。”
“哦?他是誰?”我問。
李揚吐出一口煙:“林霞的男朋友,關風。”
“我靠。”我瞪大了眼睛:“你沒認錯吧?”
“我和關風有過幾面之緣。林霞活着的時候他曾到過出租房過夜。”
看着送殯的隊伍,我嘴脣發抖,有種莫名的寒意:“他……他真的死了?”
“恐怕是這樣。走,過去看看。碰上就是緣,咱倆好歹送他一路。”
李揚結了飯賬,我和他裹着大棉襖走出羊湯館。外面北風呼嘯,寒風刺骨。凍得兩隻耳朵生疼,我哆哆嗦嗦把棉襖後面的帽子扣在腦袋上。我倆叼着煙,雙手插在上衣兜裡,走進小區。正趕上隊伍在小區轉完一圈迎面走過來。
李揚真是場面人,直接過去打招呼:“是關風家屬吧?”
隊伍最前面捧着遺像的女人停下來,看着我們問:“你們是誰?”
“阿姨,我們是關風的朋友,在這個小區住……想送關風一程。”李揚說。他掏出錢包,抽出十張紅票子遞過去:“阿姨,我們兩個人沒什麼準備,這點錢不多,你拿着。節哀順變。”
女人緊緊攥着遺像,十個手指凍得發青,看得出她非常感動,嘴脣顫抖,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阿姨不能要你們的錢。小風啊,知道你們來看他,他就知足了,知足了。”
旁邊站着個凍得鼻涕都出來的中年漢子,手疾眼快一把接過鈔票,呲牙說:“我說小妹,你別寒了人家孩子的心,兩個孩子大老遠過來送錢,現在這倒黴世道上哪找這份情義去。兩位小夥子,關風有你們這樣的朋友,也不枉他人世走一遭,我替他媽媽謝謝你們了。”
李揚道:“我們想加入你們這隻送殯隊伍,送朋友一路。”
女人和那漢子沒說話,眼神落在隊伍領頭的一個人身上。這麼冷的天,此人就穿着一身暗黑色的唐裝,戴着金絲眼鏡,頭髮打油,梳理的一絲不苟。他手裡拿着個銅鈴鐺,小巧精緻,隨走隨搖,聲音如空谷滴水,十分空靈。
他看看我們兩人,微微點點頭。
“加入吧。我們再走一圈就回去了,到時候家裡坐坐。”中年漢子說。
“家不遠吧?”李揚問。
漢子指了指不遠處一棟居民樓:“幾步道就到。兩位一定要去家裡坐坐,喝杯熱茶。”
李揚點點頭:“那就討饒了,我們主要是想給關風燒點紙。”
聽到這句話,女人豆大的淚珠從眼裡滾落出來。是的,不是流,是滾落。一滴一滴落在遺像上,也怪了,那淚珠竟然恰好落在關風的眼角,緩緩向下流動,看起來像是遺像中的他也在悲慟哭泣。
那個唐裝師父看到此景,猛然一皺眉:“我說什麼了,不能讓眼淚流到遺像上!”
女人趕緊擦眼角:“師父,對不起,我,我太想我們家小風了。”
師父嘴裡開始吟誦什麼法文,伸出手,輕輕擦拭遺像上的眼淚。也怪了,他手撫過後,遺像上人物的情感真就好像從悲慟過度到平和。
我看得嘖嘖稱奇,相片裡的關風表情當然有什麼不會變化,那就是活見鬼了。但確實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照片裡散發出來的情緒。
唐裝師父掃了我們一眼,繼續搖着鈴鐺,帶領隊伍緩緩向前。我和李揚跟在隊伍最後面。
我說:“你夠闊綽了,出手就是一千。”
李揚低聲道:“沒有這一千塊,他們能邀請咱們去喝茶嗎?再說了,人死爲大,我們和關風有個緣法,錢給了就給了吧。”
“他家的茶就那麼好喝?”
他笑:“其實我是好奇,想知道關風是怎麼死的。”
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呢。腦子裡情不自禁浮現出那個陰森的巫毒小人,不禁渾身發麻,這個世界上難道還真有這樣的邪術?
圍着小區又轉了一圈,我看到隊伍裡的人無不唉聲嘆氣——不是傷心,完全是凍得。有個五十來歲老孃們,不住抱怨:“這熊孩子死就死了唄,還來折騰我們活人。攤上這樣的親戚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旁邊有人拽她:“你小點聲,積點口德吧。”
那娘們還嘰嘰歪歪,不住埋怨。一會兒又罵開自己丈夫是個窩囊廢,下崗之後什麼活兒也不會幹,只能去看大門。一會兒又抱怨兒子不上進,別人家孩子又是大白領又是小老闆,一個月八九千上萬元工資掙着,他一個月纔開2000塊錢,沒事淨啃老,眼瞅着三十了連對象都沒有。
本來大冷天,天寒地凍,又是隨着哀樂前行,人人心裡煩躁。她那個嘴就沒閒着,從南罵到北。李揚悄聲對我說:“老劉,你不是找工作嗎,我給你個活兒,你過去扇她一嘴巴,我給你一百塊錢。”
我說:“你過去把她褲子扒了,我給你三百。撒謊是孫子。”
這時,狂風大作,天空竟然洋洋灑灑飄起雪花。我和李揚凍得縮頭縮腦,也沒尋思鬥嘴,只想着快點走完圈子好去關風家。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啊”一聲尖叫。
這叫聲來得太他媽突然了,如晴空霹雷。我本來昏昏沉沉,什麼思想準備都沒有。被這一聲突如其來的慘叫,嚇得差點沒把翔噴出來。
擡頭一看,隊伍裡的人四散奔跑,只見剛纔那個一直抱怨人生的老孃們萎靡成一團,哆哆嗦嗦,癱軟在地,嚇得嘴歪眼斜。路燈杆子散發的橘黃色光芒靜靜落下,正投在她身上,地面形成巨大的光暈,空中雪花漫舞,這場景讓我想起了舞臺劇,有一種靜謐的蒙太奇效果。
那老孃們從地上爬起來,嚎啕大哭,衝着西南方向不停磕頭:“小風啊,你活着時候我最疼你了,你可別來害我啊,嗚嗚~~”
唐裝師父走過來,以手撫其頂:“你看到什麼了?”
其他人慢慢聚攏過來,既害怕又好奇,不敢靠近,嘰嘰喳喳低聲議論。這時候,小區裡出來許多閒人,也都圍攏過來看熱鬧。
老孃們哭得滿臉鼻涕,扯着嗓子嚎:“剛纔我看見小風啦,他就在那——”她用手一指,那個方向的人羣馬上跟火燒一樣全部逃開。
“他想做什麼?”師父一臉凝重。
“我看到有一口……一口大黑鍋,下面燒着柴火,鍋裡,鍋裡是熱油。小風就在鍋裡煮着,全身皮都爛了,他趴在鍋邊,就這麼直直看着我。”
我本來還聽得有意思,覺得這老孃們活該,可她一說到黑鍋,立馬戳中我心的最深處。隨着她的描述,我眼睛越瞪越大,幾乎窒息。
曾經在李大民媽媽的噩夢裡,我也在一口大鍋裡被煮着。
隨着唐裝師父的撫頂,老孃們情緒漸漸穩定下來。雖說不像剛纔那樣聲嘶力竭,可臉色還是難看得可怕。師父讓她在地上磕三個頭,再三囑咐一定要虔誠。其實都不用他叮囑,經此一嚇,那老孃們現在估計看見耗子都能畏之如虎。
生於五十年代的人,經歷那個特殊年代,受到“鬥爭其樂無窮”觀念的洗禮,心無敬畏,無視神鬼,做缺德事不擔心有雷劈。非得讓她親身體驗這麼一下,才知道大自然的不可思議和冷酷無情。
老孃們跪在地上,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頭頭帶響,邊哭邊唸叨:“小風,表姨錯了,表姨不是東西,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我以後逢年過節都給你燒紙。你別來找表姨,表姨膽子小……”
唐裝師父緩緩踱步到老孃們剛纔手指的方向,那裡早已被圍觀的人羣讓出一塊空白區域。唐裝師父圍這塊區域繞着圈子,步伐不大但步頻極快,手裡的鈴鐺愈搖愈疾,密如雨點。
此時少說圍了上百個看熱鬧的,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鴉雀無聲。空中的雪花隨風飄落,情景有幾分陰森。
師父忽然停下來,使手一收,鈴鐺沒了聲響。這麼多人,連個咳嗽的都沒有,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