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哥站在匾額下面,他看到的字肯定比我要多。他在破椅子上,盯着匾上顯露出的字在沉思,一動不動。好半天,他又開始推黑甕,要看到藏在後面沒出現的字。黑甕越推越邊緣,一條腿懸空,搖搖晃晃不穩。
寧哥注意力全部都在匾額的字上,根本就沒有察覺危險,甚至可以說,他腦子裡壓根就沒有黑甕會掉落的這根弦。
從我這個角度來看,匾額上出現了頭三個字“今日方”,我滿腹疑惑,還是搞不明白寫的什麼。
就在這時,黑甕終於失去平衡,一下倒在蓮花臺上。這變故太突然,黑甕砸的蓮花臺來回直晃悠。寧哥這才注意到事情不對,此時甕口斜斜向下,從裡面流出一種深黑色的液體,從上面澆了下來。
寧哥就站在下面,根本來不及躲避,那些黑黑的液體整個都澆在他腦袋上。寧哥慘叫一聲,兩隻胳膊亂撲騰,身體搖搖晃晃,腳下的破椅子哪扛得住他這麼折騰,本來就不結實的椅子腿“啪”一聲折了。
寧哥重重摔在地上,煙塵四起。那黑甕裡的液體還在繼續往外流着,看這流動速度和粘稠度,有點像石油,掛在空中,形成一道黑色的油簾。
這黑油澆得寧哥滿頭滿臉都是,整個成了油人。黑油蓋住了他的頭髮,掩住了他的五官,脖子都黑黑的,順着胸膛往下淌。幽幽森森的燈籠光芒下,黑油在他身上形成強烈的明暗對比,看上去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像。
寧哥不住地掙扎,不時還發出慘嚎,他目不視物,就下意識伸出雙手在空中想要抓什麼,似乎等着有人來救他。
果然,寧哥張開嘴,嘶啞地喊着:“劉洋,劉洋,救我一把,我疼,燒得厲害。”
他也是倒黴催的,不張嘴還好,一張嘴這些油順着就進去了。他咳嗽兩下,一時氣塞,居然還嚥下了幾口油。嘴裡包括舌頭和牙齒都黑黑的一片,油麪泛着立體的光質,看着他讓我不禁想起《終結者2》裡那個液體金屬機器人。
最讓我膽顫心驚的是,這些油能灼燒皮膚,應該有很強的腐蝕性。我就蹲在角落裡看着,也不出去。一是此時此景太過詭異,二是我也巴不得寧哥趕緊死,豈能有救他的道理。
黑甕裡的油漸漸倒空,一點沒浪費,全部澆在寧哥身上。他躺在地上,不住地掙扎慘嚎,雙手上上下下撓着,鮮血融着黑油,紅黑斑斕,溢彩流芳,就像是一尊後現代風格的雕塑。
我看得心驚肉跳,這一幕實在太刺激人了。寧哥此時被黑油蝕得幾乎成了骷髏,他原來是中等身材的微胖,現在成了麻桿,可想而知,身上的肉和脂肪一定都腐蝕掉了。
他用最後的力氣從地上坐起來,臉正朝着我藏身的方向,我心裡咯噔一下,屏住呼吸看着。寧哥慢慢伸出雙手,似乎在向我求救。這種慘狀實在讓人不忍目睹,我遲疑一下,還是決定出去看看。
我硬着頭皮,從黑暗的角落裡走出來,慢慢向他靠近,嘗試着喊了一聲:“寧哥,寧哥?寧戴葉?”
寧哥坐在地上,一直保持着伸着雙手的姿勢,一動不動,像是凝固了一般。
我又向前走了兩步,一直到他的近前,心臟狂跳,實在是不敢過去了。我順手撿起一根椅子腿,用尖部捅了捅他。一上手就覺得手感不對,油應該是軟的,而捅在他身上,竟然是硬梆梆的。
我又捅了捅其他部位,確實,硬硬的。我忽然意識到一個極爲可怕的情況,寧哥身上的油凝固了,他也死了!他被這個迅速幹化的油整個封在裡面,保持着求救的姿勢,成了一尊雕像!
我不禁想起很古老的神話,看了美杜莎的人頭化成石頭的獵人。
我擡起頭正好能看到頭上的匾額,上面的字全部露出來,因爲上面特別髒,蒙着厚厚的灰塵,後面幾個字特別模糊,不上前是看不清的。我心中好奇心大盛,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吸引着寧哥。
現在寧哥也掛了,死得莫名其妙,不過死了就好,我心中萬斤石頭落地。看着寧哥此時的形象,心裡又壓抑又痛快,就像是看了一場吃大便喝人尿的外國限制級禁片。
我走到寧哥身邊,笑嘻嘻地說:“寧哥啊,一路走好呦。”
坐在地上的寧哥,張着嘴,伸着雙手,一動不動。
看着滿身黑油的他,我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抑也抑不住,我想摸摸他,看看什麼感覺。想到這油有腐蝕性,我又有些猶豫,想了想也沒什麼,這油都幹了,再說就算有腐蝕,我就稍稍一碰,覺得不對再縮手唄,那油又不能順着我的手爬到我身上。
我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寧哥的頭頂,觸手涼潤,像是摸到了一塊玉。我放心了,摸着他的腦袋,笑着說:“小鬼,別來無恙啊。”
正說着,手心突然傳來一陣針扎一般的刺疼,我心裡一激靈,我靠得瑟大了,是不是讓油腐蝕了?我趕緊擡起手,只見左手手心鮮血淋漓。我在衣服上搓了搓,把血弄乾淨,看到手心爛掉一塊。我揉揉太陽穴,猛然想起一件事,當初救寧哥的時候,他關在一個通電的狗籠子裡,爲了把插銷扒開,我還被電流打了一下,手心被燙出一個“寧”字。
而此時此刻,我的手心已爛,那個“寧”字不見了。哪去了?我再一細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那個“寧”此時居然正印在寧哥的額頭上。一個鮮血淋漓的“寧”字,正在他黑黑的眉心之間,極是鮮豔,也頗爲妖異。
看着寧哥這個鬼樣子,我生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說不出爲什麼,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擡起頭,想看看匾額寫的什麼字,看完了我就踏實了,趕緊離開這個不祥之地。
就在擡頭的時候,我無意中掃到了那面鏡子。這面鏡子,寧哥剛纔曾駐足很長時間,他到底在看什麼呢?
我像是着了魔一樣,慢慢走到鏡子前,擡眼去看。鏡框很老式,在鏡子最上面用一行小字寫着“三生鏡”,下面寫着一句詩:此身雖異性長存。
看着這句詩,我腦子裡打了個閃,記得在很久以前,我曾經有過一次驚心動魄的奇怪遭遇,在那次遭遇中,我碰到了傳說中的三生石。我記得銅鎖那時候還用三生石觀想過他的前世人生。
看着眼前這面鏡子和這句詩,我忽然明白了寧哥爲什麼會出現那種奇怪的表情,他一定是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前世或許是來生。
冥冥之中,自己是怎麼來的,又是如何去的。來處是何方,去處又是哪裡?我想起第二重大殿的匾額:我未生時誰是我。
我站在鏡子前,眯縫起眼,到要看看我的前世和來生會是什麼。
鏡子裡映出來的只是現在的我,衣服又髒又破,褲子還少條褲子褪。現在的我腰裡紮根麻繩就是個要飯的,要多落魄就有多落魄。我無奈笑了笑,什麼三生鏡,扯淡吧,哪那麼多觀前世的法器。就算看見了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有什麼意義?!
還是看完匾額上的字趕緊撤吧。我正要擡頭去看,忽然聽到外面庭院裡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嗡嗡”的,像是飛來一大羣蒼蠅。
我順手從柱子上取下一盞紅色燈籠,拿着它來到殿口往外看。不由嚇了一跳,庭院裡鋪天蓋地全是黑色的蛾子,密密麻麻一大片,遮天蔽日就飛了過來,氣勢那是相當驚人。
這蛾子我可領教過,非常討厭,身上還能抖落粉塵,沾上就是一溜皮。我還是躲躲吧。我趕緊把手裡燈籠扔了,老話說飛蛾撲火,專門就對着亮光去。我找到一個相對陰暗的角落,剛藏好,一大羣蛾子就飛了進來。
說來也怪,這些蛾子也不亂飛,全都朝着寧哥的屍體飛過去。我明白了,寧哥外面的那層黑油應該是吸引蛾子的原因吧,它可能散發什麼特殊的氣味,那些蛾子都往上落。
時間不長,寧哥屍體裹了一層蛾子。這確實很稀奇,但最讓我震撼的是,落在寧哥身上的蛾子,居然形成了另外一個人!怎麼說好呢,就像是給寧哥的屍體套上了一層人皮斗篷,把他生生變成另外的人。
這個人我居然還認識,就是剛纔在第二重大殿看到的寧十三世,當翰林的那個。蛾子落在上面,它是動的,一隻也就罷了,成千上萬只蛾子一起動,乍看上去這個寧十三世表情豐富生動,或喜或悲,和真人就沒什麼兩樣,甚至比真人都靈動。
我正傻看着,緊接着又是一層蛾子落了上去,正把組成寧十三世的蛾子給蓋住。這些新落的蛾子又形成了一個生動的人,正是寧十二世。寧十二世是個女人,長得嬌媚異常,神態顧盼流連,真真是個勾人心魄的美女。
可我看得卻汗毛直豎,這個美女可是一羣蛾子組成的,她越逼真就越詭異恐怖。
蛾子一羣一羣往上落,寧十一世,寧十世……一直落到寧一世,寧一世的表情和其他都不一樣,顯得有些沒落,愁眉苦楚,滄桑非常。他忽然一轉臉,正看向藏着的我,那個表情,真的,我都無法形容,太苦了太悲了,只有經歷大起大伏大災大難的老人,纔會有這種極度悲涼的神情。
轉瞬間最後一羣蛾子落了上去,把寧一世淹沒,又形成一個新人類。
這個人正是寧今世,那個叫葉戴寧的。
葉戴寧看着我,嘴角微微挑起,似乎朝我笑了一下,他微微點點頭。我有種強烈的錯覺,他真的在和我打招呼。我下意識也衝他點點頭。
突然之間,所有的蛾子全部四散飛了起來,如一朵黑雲騰空。蛾子在大殿裡鋪天蓋地,也就是一瞬之間,四散飛走,沒了蹤影。
再看大殿中間,空空蕩蕩,寧哥的屍體居然不見了!
我擦擦眼睛,再仔細去看,確實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剛纔那一幕幕的奇詭難言,就跟做夢一樣。這夢一醒,只留下空空的境地。
我來到大殿匾額下面,擡起頭去看,匾上寫着一句話:今日方知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