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頭也不以爲然,點上煙抽起來。他那做派,一看就知道是個侃爺。這樣的人好講故事,好爲人師,拿起個話題就滔滔不絕,還特愛吊胃口,一個破事都能講出花來。
老田頭講起自己的遭遇。這老田頭在殯儀館幹了十來年,資歷頗深,用他話說,經他手火化的屍體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碰到過無數邪事怪事,對任何違背常理的事情,都有着極爲敏銳的感覺。他的兩隻眼快趕上孫猴了,搭眼一看,就知道對面是人是鬼。
最近大概小半個月,一過晚上七八點,他們殯儀館裡便多了一個人。殯儀館一天接待的死者家屬都老鼻子了,爲啥這個人就能引起他特別的注意呢。老田頭解釋,此人行爲很是反常。
說來也怪,殯儀館死人也有旺季和淡季之分。一到入冬,全市死的人絡繹不絕,紛紛到陰曹地府報道。殯儀館一共五輛運屍車,到了這時候,加班加點連軸轉都不夠用,送完這個進停屍房馬上趕赴下一家送那個,畢竟屍體沒有在家過夜的。一旦斷氣,家屬第一反應肯定是聯繫殯儀館。
這個怪人就會在這個時間出現。老田頭說第一眼看見他時,就知道不對勁。那個人大冷的天穿着一件黑色披風,雖然不扎眼,但也非常隔路。而且他一般都是獨來獨往,看樣子也不是什麼家屬。最爲關鍵的是,這個人總在停屍房和火化間轉悠。這人出現的時間也邪門,要麼看不着他,一旦看見他,必定就會有一輛運屍車送進死人來。
這人有點像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他一旦現身,必然會有死人入駐殯儀館。
如果僅僅是這樣,頂多也就會成爲老田頭茶餘飯後賣弄的一個段子。可那件事發生之後,老田頭真是嚇壞了,這才知道這個人不簡單。
火化間和停屍間屬於殯儀館內兩大軍事重地。平時大門落鎖,只有用的時候,纔有專人打開。外人要進去,必須先得到館方同意,還要簽字,總之非常嚴格,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
過了十二月份,到達全市死人的一個高峰期。病死老死意外死的人真是接連不斷,殯儀館幸虧去年進行了擴建,要不這停屍間還真是不怎麼夠用。老田頭晚上加班,停屍房歸他管,他從下午一直忙活到快午夜十二點,才把最後一撥喪戶送走。伸個懶腰,準備鎖門睡覺,就在這時,他看到停屍間裡似乎多了個人。
這間停屍房面積很大,裝死人的冰櫃子上下疊放,足足碼了能有七八排。天棚點着日光燈,透着慘白的光亮,發出“嗡嗡”的細響,
就在最後一排的冰櫃盡頭,老田頭看見地上露出一塊黑色的衣服角。
開始他並不以然,以爲看岔了或者是自己神經過敏。正要走時,無意中看到那衣服角動了一下,明顯是個人!
他當時並不覺得害怕,也沒想到什麼殭屍鬼魂之類,而是擔心這會不會是哪個死者家屬,傷心過度忘了時間還在裡面弔唁。停屍間冷氣充盈,溫度這麼低,真要自己粗心鎖門走了,這個人關一晚上有個好歹,自己可擔不起責任。
他站在門口大聲吼了一聲:“那是誰?鎖門了!快走!”
那黑衣服角“嗖”一下縮了冰櫃後面,沒有動靜發出。老田頭真火了,他經常跟死人打交道,身上也有股子殺伐的戾氣,當下提着根棒子走了進去,心想這要是個半大小子,我非先來一棒子不可。
他向着最後一排冰櫃走去,停屍間寂靜無聲,溫度低到張嘴就是一口白氣,老田頭忽然感到一陣心慌,原本非常熟悉的場景,有了某種陰森的意味。
他不由自主捏緊棒子,來到那排冰櫃前,黑衣服就藏在後面。
老田頭深吸一口氣,猛地走過去,對着那個方向大吼:“別鬧了!出來!”
就老田頭自己話說,當時他一看見眼前的情景,嚇得差點沒拉褲兜子裡。
他面前,是最後一排冰櫃的後面,這裡是整座停屍間最牆根處,光線射不過來,一片晦暗。模模糊糊中,對面站着三個人。
這三個人,老田頭一眼就認出其中站在一左一右的那兩個。這兩個人非是旁人,都是今天晚上才送來的死人!
一個是老頭,據說是死於肺癌。還有一個是二十來歲小年輕,死於車禍,臉都撞爛了,血肉模糊一團。這兩個死人按照本地風俗,都穿着黑色中山裝,呆板僵立,雙手下垂,身體看上去十分僵硬,此時直挺挺站在黑暗的角落裡,透出一股死人的陰氣。
老田頭一瞬間像是掉進了冰窟窿,全身寒意徹骨,打了個激靈。這兩具屍體,他是親手擡進冰櫃的,怎麼現在都出來了?!
在兩具屍體中間,還站着一個穿黑色披風的中年男人,正是老田頭經常看到的那個怪人。
最邪門的是,三個人此時的姿勢。披風男人伸出兩隻手,十指如鉤,正非常用力抓住兩個死人的頭頂。他臉色蒼白無血,直愣愣看着對面的老田頭。
老田頭說到這,哆哆嗦嗦地解釋說,這個男人的眼神太邪門,你要麼平視要麼俯視,他可好,眼珠子從下面往上翻着來看人,目光陰冷惡毒,像是能直透人的靈魂。
老田頭說這也就是我吧,換別人早就嚇死了。當時他一聲尖叫,屁滾尿流往外跑,眼看要到門口,旁邊忽然捲過一陣黑風,那個披風男子跑得極快,從他旁邊擦身而過,消失在殯儀館後面的黑夜中。
此時,午夜的殯儀館寂靜無人,就老田頭自己。對着遠處黑糊糊的大山,他嚇得褲子都尿了,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還算盡責,拼着最後一絲膽氣,把停屍間大門鎖上,哆哆嗦嗦爬回宿舍,第二天就病了。
老田頭吐出口菸圈,惆悵地說:“我老田號稱鬼見愁,膽子大的沒邊,老了老了晚節不保,居然出了這麼個事,慚愧啊。哦,對了,老王,後面屍體的事我說不說?”
這些事王館長早就知道了,可也聽得津津有味,說道:“老陳不是外人,有什麼你就說什麼。哦,諸位,今天這些事有關我們殯儀館的名聲,請大家不要出去外傳,要顧及影響。”
陳警官聽得入神,說:“老王,你放心吧。今天在座的都是成年人,心裡都有數,沒人出去給你瞎傳。再說這樣的事,說出去也沒人信啊。你們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老田頭咳嗽一聲:“既然能講,我就沒什麼顧忌了。請諸位跟我到停屍間裡,看看屍體,大家就都清楚了。”
我們狐疑,彭剛白着臉對我苦笑:“老劉,越來越有意思了。我爸他想幹什麼呢?”
我沒回答他的話,心裡早已開了鍋,根據老田頭描述,能做出這樣事的還真有可能是彭大哥。他會邪術,說不定用屍體做什麼法術呢。這裡還有個很大的疑團,彭大哥只是在昨天失蹤,可爲什麼這小半個月以來,他還會出現在殯儀館裡呢?難道不是他,另有旁人?
陳警官接下來的舉動,打消了我的疑慮,他把彭大哥的照片給老田頭看。老田頭看了第一眼就拍大腿:“對,就是他,沒跑。我看到的可比照片上的陰森多了,就跟個鬼似的。不過細端量照片,這人長得還挺不錯呢。”
確實,彭大哥挺帥氣的。還記得第一次採訪他的時候,頭髮一絲不苟,穿着整潔得體,五十多歲人長得跟四十出頭似的,細看看,還挺像電影明星唐國強。
老田頭領着我們一行人來到停屍間,剛一走進裡面大廳,溫度陡然降低。外面滴水成冰,這裡面的溫度也差不多。大廳地面鋪着大理石,條紋花樣間錯開來,看上去似乎形成了一個很大的圖案。我低聲和彭剛說,誰知讓老田頭聽見了,老田頭看看我:“小夥子,眼力不錯嘛。剛建殯儀館的時候,曾經請來個風水大師,這地面就是按照他的囑咐鋪的。能看出是啥嗎?”
“看不出來。”我們搖頭。
老田頭洋洋得意:“這裡的圖案好像叫什麼五雷凝魂陣,能把死人的魂兒鎖在停屍房裡不讓它出來。相當於畫地爲牢。這位風水大師的手段比閻王爺也不遑多讓啊。”
王館長皺眉,呵斥道:“老田頭,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就顯得你那一雙破嘴了。”
老田頭也不惱,嘎嘎樂:“好,好,領導發話咱就不說了。給領導個面子。”
彭剛根本就不信這一套,當扯淡聽,他現在的心思全放在他爹身上。可是老田頭剛剛那番話,卻攪動了我心中的驚濤駭浪。
在我和李大民出畫的時候,馬丹龍曾經爲了給李大民安魂,用黃色符籙貼在他腦門上,同時還喊了一聲“五雷凝魂”!
這事情還真是巧。難道給殯儀館看風水的大師就是馬丹龍?或者說,這種法術手段是有傳承的,同一宗門的都會使用?
我有點害怕了,低低的溫度讓我周身發冷,似乎有點發燒的跡象。我害怕不是因爲別的,而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在我的經歷中,有一些不起眼的細節,當時沒注意,可是日後某一天,它會突然以某種難以預料的形式出現。比如這次的“五雷凝魂”,還有先前經歷中彭剛講述那處奇怪恐怖的地下室,大鐵門上貼着“福”字,而就在幾天後,我便在花園小區的大廈頂樓出租的房間門上,看到了同樣的貼字……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條暗黑的鎖鏈,始終掛在我身上,牽扯着我往前走。我看到的景象,都藏着伏筆,打着埋伏,在日後顯現出來。我左右騰挪,像是戴着厚重的枷鎖,掙不開出不去,勒得我喘不過氣……
我正想着,走到了停屍間大門口。彭剛喝住我,狐疑地說:“老劉,你怎麼了?神魂顛倒的。想什麼呢?”
我勉強一笑,看着他,忽然心裡蹦出個非常詭異的想法,控都控制不住。眼前的彭剛會不會是也我命運裡早已安排好的一個扣兒?他像一個箭頭,指向漆黑的命運深處,那裡有一雙恐怖的眼睛正在看着我,等着我……
我渾身顫抖,寒意從心底緩緩生出。
彭剛被我看毛了,罵了一聲:“奇奇怪怪的,不理你了。”
我擦擦冷汗,媽的,這地方陰氣太盛,我是不是鬼上身了?怎麼腦子裡鬼念頭一個接一個,明顯有了精神分裂的徵兆。
我搖搖頭,跟着他們走進停屍間。
王館長開路,自然用不着繁瑣的登記環節,他對我們說:“幾位,你們接下來看到的,是我們殯儀館的秘密。請你們不要出去亂說,一旦死者家屬知道了,影響很惡劣。”
陳警官看看我們幾個,點點頭道:“老王,你放心吧。我們是調查一件案子,跟你殯儀館不發生關係,你出什麼事我都管不着,咱哥倆這點默契沒有嘛。呵呵。”
王館長長舒一口氣,我們一行人走進停屍間。我不得不感嘆,這裡可真雞巴冷啊,說句不好聽的,和儲藏牛羊肉的冰庫都能比一比。天棚上日光燈蒙着灰白色的塵埃,發出“嗡嗡嗡嗡”猶如蜜蜂振翅般的聲音,聽起來枯燥倒牙,讓人昏昏欲睡。地上鋪着堅硬、冰冷的人造石,走上去嘎吱嘎吱響。
大白天的,這裡又是瓦數很大的日光燈,可讓人感覺極度的陰森。入眼處一片白花花冷冰冰裝死人的大冰櫃,透着死氣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