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玄發覺自己錯了,錯得很離譜。
自己不該學李沐逞口舌之能。
其實段志玄根本不用在意李沐的喊聲。
他表現地越沉穩,就越能穩定軍心。
這時代可沒有照片,沒幾個能一睹龍顏的。
就算心中懷疑,誰會真去相信對面是皇帝?
無非是將士心中疑惑罷了,還不會有人真敢違抗軍令。
可段志玄自以爲得意的反詰,倒讓李沐趁機提出了停戰一天的藉口。
停戰一天,段志玄苦笑,真要停戰一天,自己就上斷頭臺了。
可這個提議,非常合理,能不戰而平息這場風波,新軍每個將士都認爲合理。
反正對方跑不掉,等朝廷大軍來了,首功也跑不了。
還用不着與同袍兵戈相見,何樂而不爲呢?
最關鍵的是,到了這地步,將士心裡要說一點不懷疑,都是假的,萬一對面是真皇帝,那進攻可是謀反大罪。
沒得功撈不到,還得禍連家人全族。
其實這個時候,段志玄如果不再出昏招,他還是有機會的,畢竟將士還不是真信對面是皇帝,畢竟段志玄是此軍主帥,更是大唐七軍機大臣之一。
段志玄完全可以平息軍中騷亂,然後在天亮前組織一支心腹嫡系軍隊,攻城。
城中李沐手下,不過就千人禁軍,再怎麼彪悍,也無法對抗。
可人性無常,段志玄又出了一記昏招。
原本他是決定次日一早,天色亮起再進攻的。
可現在,他是真擔心李沐還會煽動軍心,畢竟他無法堵住李沐的嘴。
於是,段志玄悍然下令,攻城!
就這個命令,使得整支軍隊大亂。
士兵畢竟是人,人能思考。
雖然不相信對面是皇帝,但對面說的沒錯,無非是一天時間罷了。
能夠等到朝廷派來大軍,爲何還要迫不及待地進攻?
除非對面是真皇帝。
那麼,是真皇帝,自己現在奉令進攻,是不是將自己置於謀反的境地?
出兵平亂是爲了軍功,可現在進攻,等於找死,不僅自己找死,還連累了全家全族。
沒有人相信,自己僅四萬軍隊,可以面對朝廷十數萬大軍的圍剿。
邠州與長安太近了,更何況還有隴州四衛,那兒的主帥叫李勣,大唐兩名軍神之一。
所以,大軍亂了,不僅是士兵,郎將、校尉以下的軍官都亂了。
而這個時候,李沐雖然不知道對面什麼情況,但他嘴巴癢了。
“新軍將士們聽着,如果段志玄答應等一天,那麼朕認爲他確是奉旨平亂,其中可能有誤會。可如果段志玄不肯等,下令進攻,那就證明他居心叵測,必是假傳聖旨,以圖謀反。如此,朕詔令全軍將士誅殺此獠,將軍殺之升大將軍,郎將殺之升將軍,以此類推。”
“但凡臨陣反戈者,論功行賞。朕只追首犯,不究協從。”
這下更亂了。
李沐說者無心,大軍將士聽者有意。
黑夜之中,全軍將士開始各自戒備。
他們感覺到自己不安全,紛紛用戒備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同袍。
李沐這些話的殺傷力太強了。
將士對段志玄和李沐說的話兩廂對校,更相信李沐的話是真,也就是說,十之七八相信了對面是真皇帝。
那麼,問題來了,殺亂臣賊子,可晉升一級,誰是亂臣賊子?
段志玄也恐懼了,他已經感受到身邊人敵意的目光。
如果此時是白天,或者還能挽回。
可現在已是夜深,黑夜裡,很多事情都會無限放大,特別是猜測和恐懼。
當有一個士兵承受不了心中的壓力,崩潰地大喊着,拔刀亂砍時。
營嘯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如同一股強大的衝擊波,在一瞬間,撕殺、暴吼、悲呼、哀嗚,響徹黑夜。
這種鬼哭狼嚎的怪聲比戰場上還要恐怖,還要震懾人心。
城內禁軍將士聞聽,莫不膽顫心驚。
李沐都直驚得渾身打顫,常綠雲緊緊地拽着李沐胳膊,顫聲道:“你能不能說說話,令他們停下來?”
李沐一邊打顫,一邊搖搖頭,“停不下來了。朕也不能開口,這是營嘯,朕一開口,恐怕他們就會衝着邠州城來。”
身邊老尼道:“陛下說得在理。綠雲,不可多嘴。”
看着常綠雲蒼白的臉,李沐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寬慰道:“別爲他們傷心,謀反罪禍連全家全族,如今能夠僅自己一人死,已是大幸。”
常綠雲忍不住低喝道:“可裡面有許多都是無辜之人,甚至他們還是忠於你的?”
李沐陰沉下臉道:“誰無辜?難道朕不無辜?如果今日朕死在邠州城牆之上,誰爲朕復仇?朕知道城外叛軍中,至少有九成都是無辜的。可你自己也說過,大軍一旦出征,知將不知君,你能從這些士兵中分清楚究竟是哪個向朕揮刀嗎?”
常綠雲低頭泣道:“話雖說是這樣,可……可是那都是唐人啊,還是你組建的新軍。”
李沐此時反倒是看開了,面朝着遠處那片黑幕,他沉聲道:“從這支新軍離開岐州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是叛軍,就必須爲此付出代價,這是鐵律。”
瘋狂的殺伐還在繼續,在這個血肉屠場中,人人都是兇手,人人都是被害者。
……。
李恪終於等來了東方第一抹曙光。
他是蹦起來的。
一行人扮成商旅,打算穿過西市,從金光門離開長安。
在經過西市時,李恪還回頭看了一眼皇宮。
他心中暗暗發誓,自己一定會回來的。
只要出了長安,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
等李沐的死訊一出,自己就是最受擁戴的親王。
就算不被擁立爲帝,至少也是攝政親王。
藉以時日,太極殿大寶之位,依舊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殿下請回吧。”
李恪有些茫然,他轉頭往聲音的來處望去。
房玄齡,竟然是房玄齡?
房玄齡正在用一種複雜的目光注視李恪。
目光中有同情、憐憫,還有一絲鄙夷。
李恪此時頭“轟”地一聲炸響,房玄齡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難道他是專程等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