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啓勳那一笑似乎有些輕蔑,又更像是苦笑一般。
他緩緩搖頭,語氣頗爲無奈,道:
“陛下受天象所困,生怕朝上動盪,連禮部尚書盧宣清那般年歲,陛下都不肯教他辭官。我既不老邁,又時常陪着陛下說話,便是請辭,怕也不會被輕易放回。”
話說到這裡,鮑逸已經明白了大半。
父親因心中有愧,有意辭官歸隱,無奈皇帝陛下不準,萬般無奈之際,只得藉機燙傷了臉,以圖可以辭官。
鮑逸幾乎沒有猶豫,便贊同鮑啓勳的主意。
鮑啓勳不禁感慨,問兒子是否考慮清楚。
“若離開了臨水,我們便沒這麼大的宅院可住,也沒有如今的風光,怕是你也再不能聯絡如今這些朋友了。”鮑啓勳輕聲問道,生怕兒子不知何爲歸隱,也不知外界多沒臨水這般繁華。
“兒子明白。”鮑逸微微昂首,答得斬釘截鐵。
同門曰朋,同志爲友,雖說自己在學中有些合得來的朋友,倒不是真正志同道合之人,並不至於就捨不得。鮑逸想得明白,畢竟還是以雙親爲重。
“‘京城繁華地’,你在這裡長大,早就過慣了便宜的日子,咱們若要去個偏僻之地,酒樓也不如這裡,乾果蜜餞也都算新奇,怕你不能適應。”鮑啓勳眯着眼,面帶微笑問道,似乎在審視兒子一般。。
鮑逸聞言不禁先是一笑,待笑過立即正了顏色,道:
“兒子不是那三五歲的孩童,每天吵着要解饞的吃食,至於外頭繁華,本就與我無甚關係,去到哪裡都是一樣——便是隱居山林之間,又有何妨?咱們自成一片桃源,做個山中賢士,不比在這都中‘汲汲復營營’,來得更要痛快麼?”
鮑啓勳見他想得簡單,不免又是暗歎。
那歸隱山林,哪有說得這般輕巧?別的不說,只說他們一家子都不會耕田,就是頭一樁爲難之事。
所幸自己並非真要歸隱,而是另有所圖。
見妻子均無異議,鮑啓勳當晚便寫了告假的摺子,讓人遞去中書省。因他是顧問應對的殿學士,職屬門下省管轄,鮑啓勳另備了一封告假的信函遞進門下省。
武嶽聽說鮑啓勳告病,心中頓生不悅。
他才與鮑啓勳議論了天象,還不到一月而已,鮑啓勳就告病不來,也怨不得武嶽多疑。
待細細問過,知道鮑啓勳是讀書時走神,教燈燭燒了衣袖,燙傷了手臂,復又燎了頭髮,武嶽倒有幾分放心,心道這人未必是要棄他而去。
然而來回話的又說鮑啓勳破了相,武嶽聞言不禁皺眉,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你說,他可是故意的?”待回話的人告退後,武嶽私下問魏世傑道。
“陛下是問,鮑學士可是故意燙傷自己麼?”魏世傑低聲確認道。
“月前我才和他說了天象之事,他便把額頭燙了。”武嶽沉聲道,“你說,是不是連他也不看好我大燕江山,有心要投奔魏國,或離開臨水避禍呢?”
魏世傑心中微驚,卻不敢露出分毫在臉上。
他實在沒想到,連陛下都會生出如此想法,以爲燕國江山飄搖。
“依奴婢看,鮑學士素來忠心,當不是有意傷的。”魏世傑低了頭,恭敬道,“司天監如何說,朝上早就傳遍了,鮑學士若有異心,恐怕早就沉不住氣要辭官了,斷不會等陛下召他對答之後才把額頭燙傷。如此惹人猜疑的事,不癡不傻的人,想都不會做的。”
武嶽只微微點頭,接着便不言語。
魏世傑見狀,笑着說起瑄哥兒的事,以圖寬陛下的心。
武嶽聞言果然來了幾分精神,二人又說起武承肅小時的事,當真感慨萬千。
又過了半月,鮑啓勳趁機辭官,武嶽拖了幾日,聽說鮑啓勳連門也不出,不肯見人,這才安下心來,賞了二十兩金、三百兩銀,作爲鮑啓勳回鄉安置的費用,準他還鄉去了。
聖旨到時,鮑家上下拜謝皇恩,鮑啓勳更是涕淚縱橫,聲稱自己愧對陛下。
仍舊是鮑逸送內侍官出扶,到門口時還不忘規矩,塞給那個內室一錠二十兩的銀子。
宣旨的內侍收了銀子,自去宮裡回話,說鮑啓勳一直低着頭,“想是破了相,不敢擡頭見人”。
武嶽聽了,心中又踏實了一些。
鮑啓勳將府裡的下人遣了多半,只留兩個忠心又沒成家的在身旁,一路回榆城老家去了。
然而在家呆了不到兩個月,鮑家上下便連夜出走,自此再無蹤跡。
武嶽聽說時,自然十分氣憤,以爲鮑啓勳果然認定了大燕會滅國,這才早早地跑了,連當初說鮑啓勳應無二心的魏世傑也被數落了一頓,受了好幾天的氣。可鮑啓勳用的是自家的馬車,且他聽說時人早走了月餘,倒不好追查,更怕查起來讓旁觀的人也生疑。因此武嶽雖然氣得不行,卻也只得作罷。
此乃後話。如今只說鮑啓勳被召入宮對答那日,武承肅也得知了陽曦自盡的消息。
消息是武嶽着人來報與他的,想來比正常的訃告要早一月,可他也不能等外頭沸沸揚揚了,才把這事告訴陽筠罷?便是沒有父皇相告,左不過三兩日後,自己的探子也該送消息過來了。
武承肅無法,只得忐忑地往八鳳殿去。
他昨夜就宿在這裡,二人還好一番恩愛,今日便送來了這樣的消息,也不知陽筠抵不抵得住。
陽筠見武承肅來得早,以爲他來這裡用午膳,忙讓人吩咐膳房換菜式。
“無妨,左右是一樣的份例,便和你一同用罷了。”武承肅攔道。
“若是太子殿下吃得慣的,也就罷了,午膳可都是殿下平日不愛吃的,不好不換。”陽筠說着抿嘴一笑,顏色有幾分俏皮,眼波流轉,說不清的嬌媚。
武承肅看在眼裡,愈發不忍心開口了。
他強自平定了心緒,由着陽筠去折騰,只站在一旁微笑看着,打定了主意午膳之後再說實話。
好歹也要她好好吃頓飯,消化消化,他纔好說罷?
原本就這麼坐着等午膳也是無妨,哪知關心則亂,武承肅竟生出心虛來。
他略想了想,總算找到話來與陽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