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進門參拜過後,皇后錢氏把侍女悉數遣了出去,母子二人關上門來說體己話。
錢氏本想質問武承肅,爲何明知武嶽塞個陽筠來是不懷好意,他還要在八鳳殿接連睡了兩日。
只是她的話還沒問出口,武承肅卻先說了起來。
他首先提起的,就是他們母子多年來的忌諱和怨恨:燕皇武嶽。
“父皇如今愈發胡來,非要增賦養兵,不知道又惦記上哪國了。”武承肅冷冷道,“我在朝上與父皇爭了這些天,也還是沒個定論,實在頭疼。”
錢氏連嘆氣也無,面色絲毫不改,只顧着給兒子剝葡萄。
但凡提起武嶽,她便是這個態度,倒像個冰雕泥塑一般。
武承肅也不等母親搭話,繼續道:
“父皇現在必定十分後悔,當初怎麼就沒能溺死我。”
分明是傷心的話,他說起來卻面不改色。
錢氏的臉上這纔有些活氣,她一面將剝好的葡萄遞給武承肅,一面冷笑着說道:
“他最後悔的恐怕不是這個,而是爲何沒鬥過我,竟讓我生下你來。”
錢氏說完半晌不語,只恨恨地盯着地。
武承肅不禁回憶起往事。
當初鄭氏嫁入東宮已二年,他對其雖非真愛,卻也相敬如賓。偶然發覺鄭氏有異,他強按住心中怒意,纔沒立即親手殺了她。
武承肅有苦無處訴,只能將心事告訴母后錢氏,卻聽錢氏講了另一些故事。
錢氏十三歲時初見武嶽,彼時武嶽尚未登基,錢氏便將芳心暗許,日日盼着嫁給他,幾乎茶飯不思起來。
錢氏之父、前任中書令錢柏齡見狀,輾轉打聽出錢氏心事。
彼時武嶽二十有六,其父雖只四十四,卻因長期服食丹藥,眼瞅着就要駕崩。
武嶽雖無嫡親兄弟,其父卻有一嫡親兄弟——武嶽叔父武思恩時年三十八,正是蓬勃的年紀。
按禮,若武嶽之父駕崩,應由同是武思恩即位。
武思恩禮賢下士,於治國也很有見地,雖他本人無甚野心,朝中衆臣早有大半願意支持,繼承皇位似乎順理成章。
武嶽心中頗爲煩悶,照這樣看來,他便是再怎麼覬覦皇位,也是無可奈何。
錢柏齡原也看好武思恩,後因女兒害了相思,不免對武嶽留了心。
見武嶽驍勇擅謀,他便覺得,若能與武嶽聯姻,倒也不失爲一樁妙事。
盤算了月餘,錢柏齡終於拿定了主意。他以助其登基爲籌,要將女兒嫁與武嶽爲妻。
武嶽嘴上答應,心中卻計劃着退路——他早有一發妻石氏,二人平日十分恩愛,況錢氏一族太過勢大,他不想養只猛虎在身旁。
三年後,武嶽風頭愈勁,卻因石氏早已亡故,錢柏齡又多次催促,終還是娶了錢氏。
又一年其父駕崩,不少人嚷着遵禮,多數的人卻開始觀望。由武思恩帶頭、錢柏齡的一衆學生附議,終於讓武嶽繼承了大統。
也不知錢柏齡是如何說動了武思恩,令其甘心放棄帝位。但石氏的死,武嶽卻記在了錢柏齡的頭上。
他不信天底下有這般巧合,況石氏死得頗慘,武嶽彼時忙着在朝表現,無甚心力追究,過後卻將錢氏恨之入骨。
無甚心力追究?武承肅每想到此處,都要在心裡恥笑一番。
且不說人究竟是否爲外祖父所害,父皇分明懷疑,卻忍氣吞聲這些年,當真讓武承肅十分佩服。
這些事,他恐怕是永遠做不來的。
後又發生了許多事,讓武嶽愈發恨起了皇后錢氏,而錢氏也跟武嶽結了仇。然而,一個爲了穩固江山,一個爲了支撐家族,二人利益糾纏,倒也不好明着翻臉。
武嶽對錢氏的深恨累及武承肅。
據錢氏說,武承肅還沒生下來時,武嶽曾派人偷偷換過錢氏的藥,於每劑安胎藥里加少量可致小產的藥物,喝着味道無甚差別,非醫官藥官不能分辨。
也是錢氏運氣好,喝到第三天上便知道了藥有問題,從此不肯隨便吃藥。
後錢柏齡將勢力擴大,慢慢控制了宮裡不少人事,錢氏飲食才恢復如常,甚至在御膳房與御藥院也安插了自己的人。
武承肅四歲時曾經落水,據說也是武嶽讓人推下去的。
後許是武嶽見再無所出,他又不願將大燕交給親戚,因此才饒了武承肅的性命。
因鄭氏的事,武承肅對父親完全失去信任,自然信了母親的說辭。這些過往秘辛,他沒跟任何人說起,便是和錢氏也很少提。
最初的一年多時間裡,錢氏提到這些就泣不成聲,武承肅也不敢提。如今的錢氏卻越來越冷漠,彷彿與她無關一般。
武承肅發現母親的心愈發狠了,他今日故意半真半假提起,實是爲了陽筠,逼不得已。
錢氏囑咐姜華、令其於陽筠的事上多加留心的事,武承肅早就一清二楚。
起初是他自己無意替陽筠說話。
如今不覺對陽筠這等用心,武承肅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若是讓母后知道了,必然恨他沒出息,視陽筠如眼中釘一般,恐怕立即便會要了她的命。
“既然生了下來,又長了這麼大,也就不能由他擺佈了,”武承肅依舊淡淡的,似十分理智,道,“父皇既好謀,兒臣與之周旋便是。”
見錢氏仍無動於衷,武承肅繼續道:
“若再死一個太子妃,兒臣的名聲勢必受損。所謂連着兩夜宿在太子妃那裡,不過是各睡各的,爲着面子上好看。也是打草驚蛇,看這個太子妃究竟有什麼用處。”
武承肅與陽筠未曾圓房的事,武嶽知道,錢氏自然也知道。
但凡是過來人便看得出來是假,恐怕只有陽筠,還以爲這事兒被自己糊弄了過去。只是不知都爲了什麼,竟然沒人追究。
武承肅說了他那套自欺的想法,錢氏果然也信了。
倒也怪不得錢氏,大抵欲騙人,總要先自欺。連自己都信了的,別人纔會信。
他自己也不知爲何,竟願意默默爲陽筠做事,甚至不需要她感激。
武承肅甚至覺得,他遲遲不圓房,並不真是爲了試探別人——圓房與否都是一樣,該來的算計總是躲不掉。他只是想在一個更恰當的時候,要一場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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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處“打草驚蛇”用的是古義,“疑以叩實,察而後動”,乃三十六計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