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張炭的下場

在返皇宮的途中,傅宗書問蔡京:“以太師看,王小石會不會真的替我們刺殺諸葛呢?他的行動能不能成功?”

蔡京臉含微笑,看着車窗之外。

窗簾外的民衆百姓,全閃到道旁,跪首不起,禁軍、儀隊正在前後左右,爲自己呼擁開道,直驅內城。

──一個人能有這般威風,在萬人之上而又不一定在一人之下,也算是無憾於此生了吧?

──可是,如果一旦失去了呢?這恐怕比從來沒有過的下場更難堪!

當他想到這些的時候,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彷彿沒聽見傅宗書對他說的話。

傅宗書卻打從心底冒起了寒意。

──因爲他知道蔡太師曾經在最開心、笑得最溫和的時候,卻突然下令,把跟在自己身邊的幾名愛將心腹全滅族抄家!

──天威難測。

──太師能投聖上之所好,但誰也捉摸不到太師的心理。連傅宗書自己也不能。

蔡京既沒有回答,傅宗書也不敢再問。

跟前這個人,雖遠比傅宗書矮小、清癯,但對傅宗書而言,蔡京的陰影仿似巨人一般,一動衣袖都足能把他吞噬掉。

這是種恐怖的感覺。

──當你發現跟某人在一起的時候,會完全消失了自己,就會了解到這種感覺的不好受。

幸好傅宗書早已感受得習慣了。

而且除了蔡京之外,人人都同樣得要忍受他萬壑排濤似的壓力。

車子又駛了一陣子,已經接近宮門了,蔡京才忽然說話:“王小石不老實,不過已由不得他不殺諸葛。”

傅宗書靜靜地聽着。

他是不大明白。

可是他也不大敢問。

因爲他不知道蔡京肯不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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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當心腹的第一件要懂的事,便是要懂得什麼時候該問什麼問題,什麼時候連半句話也不該說。

有人在不該說話的時候嚼舌不已,所得到的結果,實在不如半句話也沒說。

有人爲了怕說多錯多,寧可不說話來保住顏面,可是所得回來的結果,往往是令人不知他的存在。

──該怎麼說話、如何說話、何時說話、說什麼話,實在是門大學問。

傅宗書在官場混久了,跟蔡京在一起也久了,對說話的分寸和時機,已把握得爐火純青,可說是到了增一句則太多、減一句則太少的地步。

“王小石的字,寫得的確很好,可惜還不夠火候,”蔡京果然說了下去,“你可知道他的敗筆在哪裡?”

傅宗書忙道:“卑職對書畫是門外漢,得恭聆太師教益。”蔡京微微一笑,“你客氣了,我知道你也學過三年漢碑,不過知道聖上和我都寫得一手好字,你知道再練也沒有出頭的日子,纔不寫了,是不是呀?”

傅宗書的心幾乎跌落到小腹裡去了。他本來要故作鎮定,但隨即又覺得該把恐懼表現出來的好,表情一時舉棋不定。他曾習過字的事,只有他身邊十分親暱的人才會曉得。他的字本來鐵劃銀鉤,字字均有開山闢石之力,但他心知皇帝和太師俱以字稱著,決不容讓再有一人與他們並駕齊驅,所以傅宗書早早棄筆,並絕口不提自己曾習字一事,不料,聽蔡京的口氣,卻似早已洞悉此事。

蔡京見他臉上陣黃陣青,哂然道:“其實練練字又有什麼,反正你也寫不過當今聖上。”

傅宗書心裡舒了一口氣,嘴裡忙道:“是呀,我再怎麼寫,也還不及太師項背,天質這般魯鈍,又沒悟性,還不乾脆擲筆,寫來作甚!那王小石不自量力,怎逃得過太師法眼!”

“那也不然,以字論字,王小石靈活多變、不拘一格,確有佳妙之處,”蔡京沉吟道,“他是失在把‘不師古法’四字,用四種筆法寫成,這樣雖炫示出他筆下峰迴路轉,令人應接不暇,實則缺乏個人風格,火候不足,不如一筆而成。”然後他補充道:“他就是太過炫耀。要是一筆一劃、步步爲營,單憑字論,已是個不世人物。”

語音一頓,又道:“從字論人,他對殺諸葛的事,也莫衷一是,猶豫未決。一方面,他怕殺了諸葛在江湖上落得個不仁不義之名,又怕殺不了諸葛自己反而落得被殺;另一方面,他想借殺諸葛而立蓋世功名,也想殺諸葛以爲民除害。他既知道不能擺脫我們的勢力,但又不甘心任憑我們的擺佈;他亦明知未必攻破得了諸葛的實力,但又躍躍欲試,所以,他把最後決定交給了蘇夢枕……”

傅宗書知道自己該說話了:“太師早見及此,白愁飛亦已出面證實了,照理王小石已不能再作推託。”

“對這種人,倒是要把網張得長長的、闊闊的、遠遠的,重要的是放的技巧,而不是收的問題。”蔡京取出一個鼻菸小瓶,在左手背上倒了一些粉末,然後舉手放到鼻端去嗅了嗅,才接下去說,“單憑王小石這手字,寫得浮移不定,神光閃爍,他遲早得要爲我們效命。”

傅宗書提醒道:“依我看,王小石可能還會有變卦,不如太師派個人去盯着他。”

蔡京微笑反問傅宗書:“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派人去盯他?”

他的神情也沒什麼特別,眼神也並不凌厲,但饒是威鎮邊疆、雄視天下的文臣武將傅宗書,都總覺得他每一眼都能看進自己的心坎裡去。

蔡京對王小石所下的命令是:“三日內必殺諸葛,否則提頭來見。”

──如何殺?

──怎麼動手?

蔡京當然把計劃告訴了王小石。

問題是:王小石卻如何執行?

──王小石到底執不執行?

當要跨出愁石齋之際,王小石有問於白愁飛:“大哥真的要我非殺諸葛不可?”

白愁飛肅然點頭。

“爲什麼?”

“因爲要整勘京畿路律法,嚴辦幫會的人,正是諸葛,”白愁飛恨聲道,“就算蘇大哥容得他拿人送官,諸葛也容不得他和你我苟全。”

王小石聽罷,長吁了一口氣,像在思考着什麼東西,隨手拿起了筆,筆在微乾的硯上蘸了幾蘸,凝墨竟冒出了煙氣,毛筆也浸了墨汁,他隨手寫了幾筆,白愁飛稍爲留意,只見那幾個字寫的是:

“大丈夫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白愁飛微微笑道:“好志氣!”

王小石擲筆道:“只怕沒有識貨的人!”

白愁飛道:“現在就有用着的地方!”

王小石道:“你是說蔡太師和傅丞相?”

白愁飛道:“他們也確在用人之際。”

王小石喃喃自語:“蔡京能寫出這樣清逸淡澹的字,人品必有可取之處。”

白愁飛問:“難道你不相信他們的話?”

王小石反問:“你可知道,我爲什麼下定決心要殺諸葛?”

白愁飛道:“如果你只是爲了權位利祿,你就不會在‘金風細雨樓’盡挫強敵後,悄然離開天泉山,獨守愁石齋了。”

王小石道:“我是爲了蘇大哥。”

“沒有蘇大哥,我武功再高、本領再強、才幹再好,也得不到證實,我只是一個藉藉無名、平凡的人而已,”王小石激動地道,“就因爲是他,我們成了京城裡第一大幫的當家之一,他信任我們,讓我們的能力得到全面的發揮和印證,他讓我們沒白來這一趟京城!”

“所以有人若要對付他,我一定阻止,“王小石斬釘截鐵地道,“無論是誰!”

“我也一樣!”白愁飛大力地拍着王小石的肩膀,“我一定支持你!”

他們豪笑着,踢開‘愁石齋’的門,大步邁了出去。

初冬的陽光普照,卻是綻發出冷冽的寒意,彷彿那是冰雪的膽魂。

他們先看到的,不是陽光的笑臉,而是陰霾在人的臉上結成了寒霜。

方恨少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看他的樣子,要比在市場叫賣了三天但連一粒雞蛋都沒有賣出去的小販還頹喪,跟他剛纔的趾高氣揚、沾沾自喜成了兩個人似的!

唐寶牛則很生氣。

他簡直是怒氣衝衝,十里開外的人都知道他要比火刀火石火鐮火摺子還要火爆。

溫柔的表情則很好玩。

她什麼表情都有一些。

看她的樣子,彷彿有些不屑,又有點憤怒,但又像是在悲天憫人的樣子。

不過仔細着去,骨子裡恐怕還是幸災樂禍的多。

──年輕而美麗的少女,她們的表情,千變萬化、豐麗多姿,一如她們的心情。

另外還有一個人,剛纔並沒有在場。

這人是朱小腰。

有點慵懶,非常閒淡,但長睫毛對剪着許多昨夜的嫵媚,此刻她臉上也有一絲焦惶之色。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場中似乎還少了一個人。

這個人剛纔還在場,而今卻不在了。

“張炭呢?”王小石問方恨少。

王小石跟他交過手,對這人讀書不求甚解、常不知以爲知,印象十分深刻。同時他也明白,當發生重大事情的時候,如果去問唐寶牛詳情,那一定是丈八金剛蒙了眼──別說摸腦袋了,簡直連東南西北都要分不清了!

溫柔亮着眼睛熱烈地說:“他呀!哇哈!他惹的麻煩可大了!”

還是方恨少先問:“你進去之後……沒有事吧?”

王小石撫平了長衫上的皺紋,笑道:“我這不是已平平安安地出來了嗎?”

溫柔又搶着道:“你那兒沒事,我們這兒可有事哩!”

王小石當然不明白:“八大刀王”都已離去,溫柔、唐寶牛、張炭、方恨少、朱小腰等俱非庸手,自己進去以後外面似也沒有什麼劇烈打鬥的聲音,此地又是光天白日的大街上,能發生什麼事?

方恨少期期艾艾地道:“你進去以後,‘八大刀王’也追了進去,但隨即又一一退了出來,樣子十分狼狽,我們都知道你打勝了,可是又不出來,心知不對路,想要進去察看,‘八大刀王’卻攔在齋前,結成刀陣,不許我們進去,這樣一來,我們反而知道里面一定有事,正待強闖,忽看見白二哥在屋檐那兒,跟我們揮手示意,我們這纔算放了心。”

王小石知道這幹人待他的好,心下感動,想到自己有這些朋友,着實算是沒白來京城這一趟,也沒白活這一遭了。

唐寶牛卻向方恨少氣呼呼地道:“你這番好話,算是給自己討好臉來了?不是爲了你,後來能鬧出這種事體兒來嗎?”

王小石忙問:“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方恨少連忙道:“也沒什麼。”

唐寶牛卻怒道:“沒你個頭!”

王小石道:“一定有什麼事!”

方恨少強笑道:“也沒什麼事,只不過是張老五……他……他被抓進牢裡去了。”

唐寶牛又一記霹靂,“那還不是爲了你!”

溫柔在旁加一把聲音:“是呀,方公子,你倒是學問沒一書袋、經籍沒一籮筐,但連累的五親六戚七朋八友呀,大概可以蓋座村莊了吧?你真是生害親朋、死害街坊!”

方恨少一向好辯喜駁,此際竟不敢吭聲。

王小石以爲大概又是蔡京指使刑部的人藉故扣拿了張炭,忿道:“這算什麼?扣押張五弟當人質不成?”

白愁飛低聲道:“張老五也不是省油的燈,這些人怎會眼睜睜看他被抓,敢情還有內容。”

然後向方恨少叱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說話可別一截一截的好不好?”

溫柔道:“不如讓我來說,他──”

話未說完,唐寶牛已插了進來,一輪衝鋒似地說:“方恨少這王八蛋不要臉吃古不化的東西,學人看書,看書還不打緊,還讓張炭這渾小子偷書,偷書還不怎麼,一偷偷了那個人的那個書,這這這不是自討苦吃,這可是幫他也沒個理兒的,我叫大方別充書呆子了,你看這不就充出亂子來了嗎?你說是不是?”

唐寶牛一口氣十八盤似地盤到了底,然後問王小石“是不是”,王小石一時也不知是什麼,不是什麼。只能答而再問:“你說什麼?”

這一句可惹火了唐寶牛,“你聾的不成?咱說了那麼多話,你一句都聽不懂?”

王小石也不怕他,只不過想早些知道發生啥事。

溫柔喃喃道:“好呀!你說你說,盡說成這樣子,誰懂!”

白愁飛道:“那由你來說好了。”

溫柔粲然一笑道:“你怎麼來的?”

白愁飛一怔,道:“我是來找老三的。”

溫柔情深款款地凝向他,“怎麼剛纔我沒看見你來的呢?”

王小石的心一動。

白愁飛只說:“剛纔發生的是什麼事?”

溫柔倒一時沒會過意來,“什麼事?”

白愁飛耐心地道:“張炭犯了什麼事?是怎麼給人抓起來的?”

溫柔“哎”了一聲說:“那小子老愛偷東西,我就是說他沒好下場。”

王小石眉毛一展,道:“他又偷了什麼東西來着?”

“書,”溫柔嘴兒一噘,“這次他偷的是書。”

王小石奇道:“書?他偷什麼書?連書他也偷?”

溫柔把纖纖玉手往方恨少那兒一指,“你問他呀!”

方恨少站在那兒,鼻子有點發白,一雙手攏進衣袖,隨即又抽了出來,臉上盡是想笑不是、想辯不敢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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