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几乎什麼廢話都能罵得出口來。
他已失去了好脾性。
更失去了耐性。
溫柔說要來幫他店子裡的忙。他本來還不算很忙,但溫柔一到,他就真的忙了,因爲溫柔在短短半個時辰裡,總共打翻了他兩次硯臺,弄髒了他三幅字畫,撕破了他一張絹帛,打破了他三隻藥瓶、一口藥煲、兩隻藥罐。
溫柔還把方子對調給了不同的病人,要不是發現得早,這可要鬧出人命。而溫柔也確有過人之能,還能在同一時間,踏得王小石店鋪裡那隻老貓慘叫八大聲之後,又踩着了一個給耙齒戳傷了腳踝的病人,並且在人貓慘嚎聲中,她撞到一個正在喝藥鎮胎、懷孕十個月的婦人,其他搞砸的事情,還不勝枚舉。
王小石几乎要呵叱她。
只是“幾乎”。
他還沒有──
溫柔已經嘴一扁、眉一蹙,快要哭將出來了──而且,已經哭出來了。
這一來,王小石就更忙了。
簡直忙到不可開交了。
“你不要哭,你爲什麼哭?你不要哭。好不好?你哭,人家以爲我欺負你啊!”他一面要向溫柔解釋,一面要向客人賠罪,還要向他情急之際拿布給那孕婦抹揩藥湯時被人罵爲“淫徒”而道歉。
“你罵人。”
“我沒罵!”王小石急得直跺腳,因爲門口又進來了一個手臂關節起碼斷了三處的傷者,“我還沒罵呀!”
“可是,你,你,你你,你你你……”溫柔“哇”地稀里嘩啦地哭了出來,“你對人家變了臉色!”
梨花帶雨。
狀甚悽楚。
於是旁觀者,尤其是剛進來,不明就裡的人,就紛紛來指斥王小石的不是了。
王小石有冤無路訴,只好低聲下氣道:“你不要哭呀!”溫柔“哇”的一聲,哭得更響,王小石只好挨近了些,央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忽聽“噗嗤”一聲,溫柔竟破涕爲笑,她美得像沾雨盛露的花容,更清麗可人,王小石看得一呆,溫柔嗔道:“看你以後還敢欺負我不?”
王小石喃喃地道:“你不欺負我已經很好的了。”
溫柔聽不清楚,眉頭一皺道:“你說什麼?”王小石嚇得吞四口氣三口唾液,忙道:“我什麼也沒說。”
溫柔歪着頭去端詳他,王小石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雙頰也有些烘熱起來。
“真的?”
“真的。”
“沒騙我?”
“你別這樣看人嘛!”
“怎麼?我這樣看人不行啊?”
“不是不行……”王小石接下去只有長嘆一聲。
“那是什麼?”溫柔居然仍不放過。
“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女孩子?”王小石只好說。
“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能看人呀?”
“你知不知道你的樣子……”王小石感覺自己像是被人逼供。
“我的樣子?”溫柔又一偏首,笑得像只小狐狸似的,雙手背在身後,十指交纏着,花枝亂顫地問,“我的樣子怎麼了?”
這時,又有一個傷者,左腕扭脫了臼,王小石如獲救星,趕忙過去救治。
溫柔卻還不甘心,也湊過去,東看西瞧,都看得不耐煩,用手拍拍王小石的肩胛,道:“哎,小石頭,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去找那老阿飛玩,他可怎麼了?”
王小石低聲道:“哦?你昨天找他玩來了?”
溫柔又是沒聽清楚,一張笑靨又趨了過去,“嗯?”
王小石只聞一陣如蘭似麝其實是她髻上那朵野薑花的香味,清得入心入肺,只說:“沒什麼。”
溫柔沒好氣地問道:“怎麼你們說話都像鬼吃泥一般?”王小石一個不小心,下手重了,那傷者竟悶哼了一聲,痛卻不叫出聲,王小石連忙致歉,邊說:“他也是跟你這樣說話?”
王小石又去看顧另一人足膝關節卸脫的情形,見溫柔沒回答便說:“那個會飛的呀!哼哼。”
“你說他呀!”溫柔一說到他就牙癢癢,“你知道他昨天怎麼說?他叫我別那樣看着他,再看,他會把我吃了。我看他是餓瘋了,天天在樓子裡忙,跟你一樣,全沒點人味兒了。”
王小石哼哼嘿嘿地道:“你沒看見嗎?我是真忙。”剛好又進來了一個頸骨扭傷的,可是這個人忍着痛都不哎喲一聲,一看就知道,都是在拳頭上立得住樁子、叫得響萬子的江湖好漢。
溫柔嘟着腮道:“你們個個都忙,就我不忙,無事忙!”
王小石故作大方,“你可以找二哥玩去。”
溫柔不屑得上了面,“我纔不找他玩,一副感時憂國的樣子,跟大師哥的杞人憂天,正好天生一對,他們自個兒玩去,整天都是一大堆字卷,每談必是什麼戰略,每個人都先天下之憂而憂,這輩子都甭想快樂了。”
溫柔說着說着又開心起來了,搖着頭滿是自得的樣子,“還是本小姐聰明,我實行先天下之樂而樂。”
王小石忍着笑,因爲他正替人駁骨,雖然早已如庖丁解牛,嫺熟至極,但溫大小姐喜怒無常,總不能笑出聲來,讓人錯覺以爲幸災樂禍,只說:“你何不去找雷姑娘玩?”
“她?”溫柔擔心地道,“自從那天晚上之後……”陡然住口,並用手掩住自己的嘴,一副怕被人發現要責罰的樣子。
王小石一皺眉,“什麼?”
溫柔放下了手,回覆到一個端莊成熟的樣子。
“沒什麼。”
王小石也不以爲意。
他大爲留意的倒是這時前來求醫的病人,是愈來愈多了,而且都盡是些關節脫落、扭傷甩臼之類的“病人”。
這些傷看來都不是傷者不小心做成的,分明是爲人所扭脫、震傷的。
這種傷並不難治。
王小石的接骨術本來就很高明。
傷者都很能忍痛。
下手的人,出手也並不太重。
──只是怎麼忽然間來了這許多受傷的人?
──這些人看來都是道上人物,難道京城裡的各幫各派又發生毆鬥?
他心中思疑,忽見一個書生,眉目清朗,悠悠閒閒地踱了進來,手裡搖着扇子,看他的神態,像是遊園而不是來看病的。
偏偏他嚷着:“英雄怕病,才子畏疾,大夫哪裡?我是來看病的。”
他一進來,大部分“病人”,都垂下了頭,走了出去,眼裡有忿忿之色。
王小石發現那些“病人”,都是那些傷者。
他發現那青年書生神清氣爽,面如冠玉,別說沒有帶傷,連肚疼只怕也不可能患上。
而且他發現書生走進來的時候,眼睛竟向溫柔眯了眯,溫柔嘴邊居然掛了個甜絲絲的微笑,會意地點頭!
王小石心頭火起。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爲了什麼,他忽然這般抑制不住脾氣。
他很氣。
十分地生氣。
就在這時候,那書生踱到牆邊去看字畫,一幅幅地看,活像這裡就是他的家。
“好字,好字!”那書生以大鑒賞家的口吻道,“這字寫得仿似抱琴半醉,詠物緩行,嵇康自在任世,在字裡見真性情。”
王小石道:“好眼力,好眼力!”
書生回首,稍一欠身道:“好說,好說。”
“可惜那不是嵇康的字,而是鍾繇的書,他的字直如雲鵲遊天、羣鴻戲海,很有名的。”王小石補充道,“這兒光線不太好,你還能看得見牆上是書不是畫,眼力算是不錯了,只可惜還沒看清楚字下的題名。”
書生居然神色不變,“啊哈!鍾繇的字,他的字,可越來越像嵇康了,哈哈!這麼好的字,掛在這麼暗的地方,就像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不像話,不像話!”
王小石寒着臉說:“你來幹什麼?”
書生反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我替人看病,”王小石指指牆上書畫,“我的二哥不幹這書畫生意後,我連這也兼了。”
書生道:“那鍾繇的書,你賣不賣?我看,這兒只有這幅字像話。”
“這幾幅字畫都不賣,”王小石笑道,“沒想到你這麼瞧不起王羲之。”
“什麼?我瞧不起王右軍!”書生指着自己鼻子振聲地道,“他的書字勢雄逸,如龍躍天門、虎臥鳳闕,凡懂得書藝者,莫不推崇,你卻這般坑我?”
“不是我坑你,是因爲你眼裡有鍾繇,目中無右軍,”王小石用手指了一指,“在鍾大師右邊那幅字,就是你說的龍躍天門、虎臥鳳闕的王羲之《哀禍帖》。”
這下書生真幾乎下不了臺,只好道:“這幅字相傳不是真品,他的《喪亂》、《得示》纔算是天下奇書。”
王小石這次不再追擊,道:“你來買畫,還是來看病的?”
書生咧嘴一笑,的確紅脣皓齒,也伶牙俐齒。
書生笑道:“本來是來買字畫的,但好字好畫,你都不賣,其他劣品,又不入我法眼,只好看病了。”
王小石道:“你有病?”
書生悠然道:“你是大夫,這句話該由你來答我。”
王小石坐了下來,示意書生也坐下,道:“請你伸出舌來。”
書生一愣,道:“怎麼?我的舌頭是藍的不成?”
“你沒聽說過看症要望聞問切嗎?”王小石沉聲道,“你不給我看個清楚,也隨你的便,我隨便開個止腹瀉的方子,讓你七八天裡出恭不得,你可怨不得我。”
“也罷也罷。”書生叫道,“庸醫誤人,非禮勿視,只不過給你看個清楚又何妨!”
王小石看了看他的舌頭,又叫他伸出手來,把了把他的脈門,眉頭一皺,卻聽溫柔一聲輕笑,眼光一瞥之間,只見書生向溫柔伸了伸舌頭。
王小石心中更怒,暗忖:這個枉讀詩書的登徒子,敢情他來此地是醉翁之意……
突然,那書生一反手,反扣住他的脈門。
王小石剛要起立,那書生雙腳已踏住他兩腳腳跟,同時發力一扯。
這一扯,可把王小石心頭大火,全都扯了出來。
他本來就火氣上頭,加上書生突施暗算,情知這一扯之力要是一方放盡,一方實受,自己雙踝一崴,就得像那些傷者一般,脫了臼動彈不得了。
書生正待用力一扳,王小石一沉肘,擊在桌面上,桌子砰地裂開,王小石小臂陡直,右手便一直沉了下去,書生的手也制之不住,王小石一拳擂在書生左膝蓋上。
書生怪叫一聲,這一拳,可把他的眼淚鼻涕全逼了出來。
王小石趁他沉膊俯身的當兒,雙手閃電般扣住他的肩膊,叱道:“好小子!敢來暗算人!”
他明明已抓住書生右肩,不料眼前一花,那書生直似游魚一般自他指間閃開。
這書生暗算不成,一招失利,王小石本沒把他瞧在眼裡,忽見他的如此美好身法,不禁愣了一愣。
可是書生也着了一拳,痛入心脾,走得不快,王小石一腳飛起,把那張原先書生坐的竹凳,踹飛了過去。
書生怕又傷及自己膝蓋,連忙用手接住,只覺一股大力涌來,身形一晃,王小石大喝一聲,一掌拍了過去。
書生用竹凳一擋。
啪的一聲,竹凳碎裂,書生大叫道:“別,別,別……”又一股大力涌至,他站立不住,倒飛七尺,背部撞在牆上,幾幅字畫,紛紛落下。
王小石一個箭步,又扣住了他的右肩,“你到處卸人骨節,我這也給你卸一卸!”
只聽溫柔叫道:“喂,小石頭,你當真哪?”
王小石道:“有什麼不當真的?”
卻聽書生掙扎道:“你,你敢傷我,我就撕畫!”
王小石一看,頓感啼笑皆非。原來書生逃不過他掌心,便抄了牆上鍾繇的字畫,準備撕掉報仇。
王小石看這人如此耍賴,反而消了傷他之心,只逗趣地恐嚇說:“你敢撕字,我就把你頸骨也卸下來,讓你一天到晚垂頭喪氣,學學當年狄飛驚的模樣。”
忽然門前一暗,一人虎吼道:“小石頭,你敢傷他,我就燒店!”
王小石一看,原來是長得神勇威武相貌堂堂的唐寶牛,心中大奇,當即鬆了手,拍拍手道:“他到底是誰?這般得你們維護!”
心裡靈光一閃,念及剛纔書生帶着膝傷依然能夠施展出絕妙的步法,陡地想起一個人,道:“‘白駒過隙’身法!你是方恨少?”
那書生依然俯着身子撫着膝傷,嘴裡咕嚕道:“媽媽呀,這次可真的是方恨少,姓方的只恨少生兩條腿了。”
王小石忍住笑,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張炭呢?”溫柔看到方恨少呼痛的樣子,就笑得花枝亂顫,幾乎一口氣也喘不過來,一時也答不了王小石的問題。
方恨少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忿忿不平地道:“還笑!都是你!”
溫柔哧哧笑道:“我可不知道你這般差勁!你還說哪,萬一打不過,憑你一身什麼絕世輕功,至少可以逃之夭夭,現在可像什麼,哈!”
方恨少氣鼓鼓地問:“什麼?”
溫柔又笑出了聲,向唐寶牛咬耳朵說了一句話。
方恨少硬是要弄個水落石出,“她說什麼?”
唐寶牛呵呵笑道:“跛腳鴨。”他得意洋洋地道:“她說你是!”
其實這只是個惡作劇。
唐寶牛與方恨少是“七大寇”裡的結義兄弟,平時事無大小,動輒爭執,實則是同生共死、氣味相投的莫逆之交。
唐寶牛和方恨少一早已認識溫柔。大小姐脾氣的大姑娘溫柔,連同唯恐天下不亂的唐寶牛,還有愛惹事生非打抱不平的方恨少,加上一個好管閒事好奇心重的張炭,這幾人的組合,陣容已足可隨齊天大聖飛天入海,大鬧天宮。
唐寶牛和張炭,跟王小石早就結成了好友,方恨少只聽說過王小石這個人,卻沒見過,聽溫柔說他怎麼好、唐寶牛誇他怎麼夠朋友、張炭贊他如何講義氣,方恨少心裡更不服氣,立意要跟王小石比劃比劃。他說:“王小石有什麼,他要不動用相思刀、銷魂劍,我憑五根指頭就可以把他手到擒來。”
張炭笑說:“別死充了!我就服他人雖年少,武功人品都是上選,蘇夢枕和雷損只曉得死抓住權力不放。白愁飛和狄飛驚野心更大,到頭來不是人被志氣所激發,就是反被志氣所奴役。不像王小石,拿得起,放得下,功成、身退,在京城裡治病跌打,幫人助己,賣字售畫,樂得清閒,逍遙自在,你還是少自找苦吃的好!”
方恨少一聽,登時火冒八十二丈,“水行不避蛟龍者,漁夫之勇也;陸行不避兇虎者,獵夫之勇也。我要稱稱王小石的斤兩,乃勇者無懼也。”
溫柔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你就扮作病人,跟他較量較量,要是你能扳倒那塊石頭,我就疼你。”
方恨少給這一說,弄得臉上熱了起來,可是更激起了與王小石一斗之心。
溫柔巴不得有人能挫一挫王小石與白愁飛,好教訓他們沒把她溫大姑娘瞧在眼裡。
張炭沒加理會,只笑道:“你硬要自觸黴頭,我也只好由你。”
唐寶牛有點擔心起來,“書呆子,要是你給那小石頭放倒了,我該幫誰?”
方恨少一聽更氣,牙癢癢地道:“你放心好了,看明兒誰放倒誰!”
於是便和溫柔設計了一個“圈套”,要猝擒王小石,其實也不致下重手傷他關節,只是要制住他而已。不料,兩人一動上了手,王小石在瞬息間已覷出方恨少武功強處,先挫其鋒,再傷其膝,要是唐寶牛和溫柔再遲一步制止,方恨少便還要再吃點虧。
王小石有些不悅,“這次跟方公子動粗,實是我的不對。溫柔、唐兄弟怎可胡鬧致此?要遇上白二哥,萬一弄不好,恐怕要出人命。”
方恨少吃了敗仗,心中已是不忿,聽王小石這般一說,便道:“我跟你暫時平分秋色,未定勝負,要不是他們從中作梗,只怕我失手傷了石兄,那就不好意思得很了。怎麼還有個白老二,我倒要去領教領教,你放心吧!我儘可不施絕招、不下殺手便是了。”
王小石一聽,便了解這位書生性情,忙道:“是啊!我剛纔差些給方公子扭斷了手臼,我那位白二哥脾氣大,輸不起的,方公子還是看我的分上,放他一馬吧!”
方恨少這才道:“我一向不喜欺人太甚,忠恕待人,既然你老是這樣說,我就且把決戰暫緩。”
王小石笑道:“那就多謝你了。”
方恨少詫問:“謝我什麼?”
王小石詫異道:“不找我二哥麻煩啊!”
方恨少忽一笑,充滿了自嘲,“他不找我的麻煩,我已經很感激的了,還謝什麼?”
王小石忙改話題:“我謝的是你手下留情呢!”
“我手下留情?”方恨少仰臉看他,“你說真的?”
王小石有點狼狽,“剛纔公子若下重手,恐怕我現在就不能說得出話來了。”
“你這樣說,我倒反不能厚着臉皮認了。我姓方的雖然不才,但總不致於厚顏到承人之讓後還佔便宜!”方恨少磊磊落落地道,“剛纔那一戰,是你放過我,不是我讓你,本公子承情得很,你無需說安慰的話了。”
王小石弄得一時也不知怎麼說是好。
唐寶牛在一旁居然幸災樂禍地說:“哈!沒想到大方也肯認輸,真是六月雪、半夜陽了!”
方恨少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輸就輸,有啥了不起!我不像你大水牛,輸不起,死要面子!我平生最信孔子的話: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坦坦蕩蕩,不像你這鼠摸狗竊!”
唐寶牛正待發作,忽聽溫柔喃喃自語道:“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唐寶牛奇道:“你沒事吧?不是中了暑吧?”
方恨少笑啐道:“立冬天氣,哪來的暑呢?”
溫柔忽叫了起來:“對了!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這兩句話,我讀過啦!是孟子說的,不是孔子!”
方恨少臉上一紅,頓覺難以下臺,只好說:“我剛纔這樣說了嗎?”
唐寶牛忙道:“說了,說了!”
方恨少哼着聲道:“孔孟本就一家,分什麼孔說孟曰,無聊無謂!”
唐寶牛道:“那我明白了。”
方恨少以爲對方支持他,“你明白就好了。”
唐寶牛道:“孔孟不分家,那你我也沒分際,不如你跟我姓,就叫唐恨少如何?”
方恨少這回老臉扯不下來,正待發作,王小石打岔道:“張炭呢?怎麼沒來?”
溫柔探頭往外張了張,外面很寒,前陣子下過了一場雪,街上樹梢仍掛有殘霜,連門外的碎石,也沾了些兒雪屑,“是啊?他呢?怎麼沒來?”
話才說完,一部黑蓋軺車,自街頭轉現,到了店前,停了下來。車子蓋着布篷,貼着車簾趕車的,正是張炭!
溫柔一見他就悅笑,“死炭頭,剛纔好精彩的場面,你都錯過了!”
張炭沒精打采地說:“王公子,上車來吧!”
王小石一愣,張炭平時都只叫他做“小石頭”,怎麼今天忽然稱起他“公子”來了?“上車?上車幹什麼?”
張炭仍有氣無力地道:“你上了車再說。”
溫柔拊掌笑道:“好哇!我們乘車逛大佛寺去。”
張炭搖搖頭。
溫柔詫道:“黑炭頭,你今天怎麼啦?”
張炭又點了點頭。
唐寶牛吆喝道:“黑炭,你幹麼要死不死的?”
張炭的身子突然向前一挺,這一挺似乎想昂首挺胸,但顯得極不自然。
只聽他道:“我……沒事。王公子請上車。”
王小石不禁問:“到哪兒去?”
張炭忽然伸伸舌頭,還眯眯眼睛。
一個垂頭喪氣的人,忽然做出這等動作,可謂奇特古怪到了極點,然後張炭的臉容又恢復了正常。
他圓圓的眼、圓圓的鼻、圓圓的耳、圓圓的腮,看去像一個滾圓圓的飯糰,偏生是眉宇高揚、若有所思的時候很有一股不凡之氣,就算是無神無氣的時候,也令人有一種靜若處子、不動如山的氣勢。
他說話仍是有氣無力:“你上來便知道了。”
王小石道:“可是我的店子門還開着呀!”
張炭應道:“關了不就得了。”
唐寶牛忽道:“你何不進來坐坐?”這句話他問得很慢,也似乎非常小心。
張炭也回答得很慢、很小心:“我現在累得只想找一個洞穴,道路通向哪裡都不管了,天天這樣怎能承受?制不住自己要到處闖闖,又不想落人之後,面壁悔過也無及了,人生就是從無到有,敵友都如此這般。”
然後又接着道:“大哥二哥三哥都別生氣。”這句話卻說得很快,一個字一個字像連珠炮箭射了出來,一點也不像是請人息怒的口吻。
前一番話,他也說得很仔細、很小心,每一句都停頓了一下,然後才接下去,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判上一件罪行一般,一字定生死,錯不得。
可是王小石和溫柔,卻完全聽不懂。
──張炭這番話,似通非通。
──到底他在說什麼?
方恨少卻似懂了的樣子。
他也居然小心謹慎地問:“上一回你不敢行前,救人一命都不敢的就是你!”
──這又是句什麼話?
溫柔忍無可忍,“你們都在說些什麼?”
方恨少轉過頭來問她:“死炭頭只請小石頭去,不把我們看在眼裡,你說可恨不可恨?”
溫柔不假思索便答:“可惡死了!”
方恨少似乎知道她必然會這樣說,同唐寶牛道:“溫柔也說該打!”
唐寶牛一面捋袖子一面大步行前,向張炭罵道:“死炭頭,下來下來,讓我教訓教訓你!”
溫柔有點不解,想分辯道:“我的意思只是……”
方恨少忽一閃身,到了車前,邊向溫柔道:“溫姑娘別哭,黑炭可惡,我把他打得雪中送炭,給你出出氣。”
話一說完,飛身而起,他的身法極快,快到簡直不可思議,可是有一人比他更快,已向張炭疾衝而至,一拳就住他臉上擂去!
這人正是唐寶牛!
溫柔急叫道:“你們怎麼……”
唐寶牛的拳眼看要擊着張炭的顏面,方恨少已至,一伸手,已挾住了張炭,往外一掠,唐寶牛的拳依然擊出,擊在篷車上!
轟的一聲,篷車坍塌了。
就在方恨少挾住張炭飛掠之際,篷車內似有白光,閃了兩閃。
張炭在半空中一反手,像接了一招,但發出一聲悶哼。
方恨少飛掠的身子也微微一震。
王小石馬上瞥見那閃了又閃的白刀,他眼裡立即露出恍悟之色。
──原來是這樣的!
他後悔自己沒能早些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