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葉驚秋

白愁飛神色不變。

──其實仍是有變的。他的眼神一長即斂,左手也微微動了動,但實際上卻又紋風未動。

那是他強壓抑下來。

可是這已足夠。

王小石已瞧出來了。

他太瞭解白愁飛了。

──目光暴長之際,已動了殺機。

──左手欲動之際,是要伸手入襟查看自己的東西是否已落入他人之手。

這兩個極其細微的甚至是欲動未動的動作,已證實了一件事:白愁飛的確是有做過這種鄙惡的事!

王小石閉了閉眼睛,幾乎是呻吟地叫了一聲:“二哥……”

白愁飛向張炭一攤手,“還來。”

唐寶牛搶着替張炭回答:“跟你說這句話的人實在是李太白的弟弟。”

張炭倒是奇道:“李太黑?”

“不是,”唐寶牛更正,“是你太笨。”

白愁飛忽也更正:“不是你太笨。”

唐寶牛奇怪有趣地問:“是什麼?”

“加一個‘們’字,即是‘你們太笨’!”白愁飛說,“天堂有路卻不走,地獄無門送上來!”

這句話一說完,他就動手。

一動就是殺手。他左手三指,攻出“小雪”,右手三指,彈出“初晴”。

“小雪”取張炭。

“初晴”攻唐寶牛。

兩指都要命。

要命的兩指。

兩指並非不中,而是被人接下。在場中雖有數百人,但能從容地接下白愁飛的“小雪”“初晴”者,恐怕就只有一人。

不僅花枯發知道這點,在場羣豪亦莫不知道這一點。

他們都恨極了白愁飛。

他們都把希望寄託在王小石的身上。

“我今天要是不能把他們全都殺光,”白愁飛也很明白這一點,“他日他們一定會把我殺掉。”

“只要你今天放過他們,”王小石懇切地道,“他日他們若對付你,那麼,賬得跟我先算!”

“你這般維護他們,卻又何苦?”

“他們與你無仇無怨,你要挾制他們,卻又何必呢?”

“這個……”白愁飛沉吟道,“我們不要在這裡討論。”

王小石有點喜出望外,“二哥的意思……”

“到內堂去,”白愁飛明晰地表示不便,“咱們兄弟,沒有必要在外人面前起衝突。”

“是。”王小石的心裡,簡直是歡天喜地:只要能夠勸服白愁飛,不再對這一羣無辜的好漢施辣手,要他做什麼都願意。

到了內堂,窗戶過高,而這時已入幕,故而堂內昏暗不堪。

白愁飛走到暗處,負手沉吟,慢慢停步。

他仰首望窗。窗外已隱約可見星光微亮。

“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白愁飛的語氣很壓抑,“咱們是兄弟,你卻偏要在外人面前跟我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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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石一聽“兄弟”二字,只覺一陣熱血沸騰。

“剛纔情急無狀,只顧勸止,免鑄大錯,莽撞之處,請二哥見責。”王小石恭敬地道,“不過,請放了那些人吧,這樣脅制他們,反易成仇,弄巧反拙,對誰都不好。”

白愁飛臉色一沉,比天色還暗,出口倒像是暮色裡一兩道冷熱的風:“你太過分,太多管閒事了。”

王小石只覺一凜。

白愁飛的語氣卻又急劇轉和:“不過,你倒是及時制止我幹下這件滔天罪行,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王小石大喜過望,“二哥,剛纔我出言無狀,衝撞之處還要請你原諒,我因是一時情急。二哥向來比我見多識廣,我只怕這件關係重大的事上,二哥會誤信那些奸宦的擺佈,那就貽禍無窮了。江湖上的朋友跟我們是同一條根同一塊土的,要是爲官場的鼠輩而與道上兄弟結怨,那實在是很划不來的事。”

白愁飛目光一動,“你罵朝官,可是,你不也爲他們效力嗎?”

王小石長嘆:“我自有苦衷。”

白愁飛了解地一笑道:“我們都情非得已。”他認真地問:“我已做了那些事,三弟,你會原諒我嗎?”

王小石即答道:“這是什麼話!二哥,咱們是兄弟呀!”

“咱們既是兄弟,”白愁飛搭在王小石肩上的手,突然自肩起到腰脅間一路疾封了他十二個穴道,“你就只好再原諒我一次。”

王小石想要抵抗已不及,“你……”

“咱們既是兄弟,”白愁飛冷笑道,“你就不該當衆當好人,糾衆來當面拆我的局!”

他撮脣作嘯。

任怨立時掠入,他一見王小石已倒下,脣邊立泛笑意。

殘忍的笑容。

王小石痛心地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此時此境,我能不這樣做嗎?”白愁飛反問,“你揭破我的假局,我也要讓你當不成好人。”

然後他轉向任怨,“我已封了他的穴道,而我又知道你有一種特殊的本領,你知道怎麼辦吧?”

任怨道:“你要他說出一些他自己不想說的話?”

白愁飛,“對了!”

“二哥,你這樣做,實在令我……”王小石痛心疾首地道,“回頭吧!二哥,現在還來得及。”

“是嗎?”白愁飛微笑對王小石道,“可惜你已來不及了。”

白愁飛一頷首,任怨就把王小石挾了出去。

任怨的掌心貼在王小石的背心上。

──饒是王小石武功蓋世,但覺有一股怪異已極的氣流,盤結迴盪於體內,時又像一把利刃,把自己的五臟六腑當成是磨刀石,不斷地擦捺着。

“你放心,在你還沒完成太師重託之前,我是不會殺你的,”白愁飛又拍拍他的肩膀,“我們還是兄弟,可不是嗎?我只是要你和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而已。”

王小石第一次被他拍肩膀的時候,覺得親切,到白愁飛第二次伸手往他肩上拍來的時候,他只感到恐懼。

──那感覺就像一頭豺狼伸舌舐向他的臉上。

任怨並沒有跟他站得很近,但他在袖裡暗釦着王小石的脈門,不是特別眼尖的老江湖,還真絕對看不出來,任怨正在挾制住王小石。

任怨手中暗暗施力,使王小石跟他行出大堂,白愁飛尾隨於後,施施然地笑道:“嘿嘿,咱們真是大水衝着了龍王廟,全是自家人哩。原來這兒的事,咱們是同一個主子的,你還是我的上司呢。”

任怨暗一催力。

王小石只覺一股怪力涌來,喉如刀割,臉肌抽搐,無法不啓脣開口,可是聲音卻發不出來。

可是話是任怨以腹語代他說的:“二哥……二哥剛纔真是莽撞……其實下‘恙’的事兒,咱們誰下手還不是一樣嘛!”

白愁飛推諉地道:“不一樣,不一樣,你是主持人,我只是執行者。”

“王小石”又道:“反正咱們的目標一致就是了。既然堂上的人都知道箇中真相,不如把他們都宰了算了。”

王小石這般一說,衆皆譁然。

他們悲憤、絕望。

──原來以爲是大夥兒救星的王小石,也是同一樣的貨色!

白愁飛假意阻止:“這……不大好吧!他們畢竟是京城裡成了名的人物,這樣殺光他們,我也有些不忍……如果他們能識時務爲我們所用,應可考慮讓他們留得性命……”

王小石又氣又急。

可是他就是無法真正說出他心裡所要說的話。

──當一個人不能爲自己辯白,不能說他自己想要說的話,而他說的話全被曲解、他的形象完全任人恣意破壞之時,他心裡的感受,又是如何?

花枯發恨極了。

他手裡暗釦了他的獨門暗器。

──橫豎今晚已活不過去了,而且還連累了一衆武林同道,不如拼死一擊,殺了個罪魁禍首再說!

他認準了目標。

目標是王小石。 шωш ▲тт κan ▲¢ 〇

人生總有些時候,是關鍵的一霎。

這時應是王小石生命裡的一個關鍵。

──生死存亡,成敗榮辱,有時全在一個運氣或時機裡,這樣說來,人,實在是很沒有什麼依憑的。

不過王小石總算是幸運的。王小石之幸,也可以說是在堂內一衆雄豪的幸運。

因爲王小石的命運,絕對牽涉及影響這一些,他大都是素不相識的人的一生。

──人就是這樣,誰被誰影響了一生,連自己都不能預測、莫能把握的!

這剎那間,一人自天而降,一人自柱後閃出!

自天而降的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還有她那一片美如星子的刀光。

溫柔。

溫柔揮刀,砍向白愁飛。

她不是要殺他,而只是要逼退他。

──當然,憑她的刀法,就算是要殺白愁飛,絕對是力有未逮的事。

不過,憑她和方恨少的輕功,要掩近而不爲白愁飛等人所知,還不算是太難的事。

王小石和白愁飛在內堂的情形,他們已落在眼裡。

另一個自柱後閃出來的人,自然就是方恨少。

他一出手,就是“晴方好”。

扇子一開一合間,便逼退了任怨。

然後他一面大嚷:“王小石是受他們挾制,剛纔的話不是他要說的!”一面把扇面一合,急打疾點,要替王小石解開受制之穴道。

可是白愁飛的“驚神指”點穴法,實非方恨少的功力可以一擊解開。

這時極其危急。

任怨稍被逼退,旋又撲上。

就在這時,花枯發的“一葉驚秋”,已激射了出去。他原本的目標是王小石,但經方恨少和溫柔這麼一鬧,頓使他猛然想起。

──就在剛纔,他也曾爲任怨所制,說出了他自己所不想說的話來!

──一定是那冷血妖人搞的鬼!

是以他的暗器,飛射任怨!

這是花枯發的獨門暗器,任怨不敢大意,只得先把攻勢撤去,全神以對。

方恨少得以稍一喘息,全力爲王小石解穴。

以白愁飛的功力,要擊倒溫柔,絕對不需要三招。

──一招就可以了。

落空,白愁飛一指就捺在她的額上。

但白愁飛並沒有使勁。

他見砍他的是溫柔,不禁呆了一呆。

他實在不忍心殺她。

他也不想殺她。

──更何況,殺了溫柔,就等於跟洛陽溫家的人爲敵,這種情形更是準備雄圖大展的白愁飛所不願做的。

他不殺溫柔,溫柔可刀光霍霍,一刀刀老往他身上砍。

那邊,“八大刀王”齊出動,要即時制止方恨少救王小石。

唐寶牛大喝道:“有我阿牛,沒你便宜!”

張炭也叱道:“先過我這一關再說!”

兩人聯手,竟奮力纏住八名刀客。

那邊卻還有一個任勞。

任勞悄沒聲色,已閃到方恨少身後,想來一記狠着。

只是狠着未施,忽見一箭,當胸射來。

他臨急一記“鐵板橋”,躲開一箭,不料那一箭擊空,箭尾在半空中發出叮的一響,又激吐出一枚小箭,往下急射。

任勞要不是早先見過這種箭法的防不勝防,這下可是準吃定了虧,但他早已提防,反應奇快,及時雙指一夾,已夾住小箭。

向他出手的正是何小河。

歐陽意意和祥哥兒也要動手,可是給那幾個剛纔已暫時解“恙”的花門弟子纏住了。

就這麼一延宕間,忽聽大喝一聲,震得衆人耳裡嗡的一響,竟不由自主,停下了手。

只見王小石叫了那一聲後,哇地咯出一口血。

他已衝開受制的穴道。

──方恨少始終解不開白愁飛“驚神指”所封制的穴位,但王小石卻借了他的內勁,自行衝破穴道。

這一來,王小石因急於破穴,內傷甚重。

不過無論如何,穴是解了。

白愁飛一揚袖,甩開溫柔。

王小石面對他。

拔劍。

含着怒意。

劍已經拔了。

憤怒的劍。

王小石一向都是刀劍合一的。

他拔出了他的劍,也等於拔出了他的刀。

白愁飛長笑,然後長嘆:“終於有這麼一天了。我多想跟你交手,以十指會會你的刀劍。”

“我不想和你交手,”王小石痛苦地道,“你不要逼我。”

“我是想和你決一勝負,”白愁飛遺憾地道,“可是卻不是現在。”他丟下這句話,然後帶着任勞、任怨、“八大刀王”、歐陽意意和祥哥兒等人,揚長而去,“等你辦好了那件事,咱們再來決一死戰。”

“發夢二黨”花府裡羣雄之危終解去。

這一干市井豪俠,對王小石、張炭、唐寶牛、溫柔、方恨少、何小河等人,心中銘感,但也有些人鑑於前車,對王小石等之舉措仍甚感疑懼。

王小石則在撫劍沉思。

他在想什麼?

──是不是想:該不該爲了保存“金風細雨樓”的實力,而替蔡京殺諸葛先生?是不是在想:當日他和白愁飛一道上京來,曾聯袂作戰,同生共死,還一起大破“六分半堂”,怎料此刻兄弟竟成仇敵?

與此同時,在太師府裡的蔡京也接到魯書一的報告:“葉棋五和齊文六已跟王小石動過了手。”

蔡京毫不驚訝,“輸了?”

魯書一垂首道:“輸了。”

蔡京淡淡地道:“他們還沒有死,是因爲王小石不想殺他們,他一直都留存了實力。”

不久,燕詩二也來報:“王小石已揭破白愁飛在‘發夢二黨’意圖控御羣豪的計策。”

蔡京一笑道:“果然。有沒有動手?”

燕詩二謹報:“兩人揭破了臉,但白副樓主礙於未得太師指令,不敢出手,避戰而去。”

“他們遲早會打上這一場的,”蔡京徐徐離席,走到欄前,看滿園花葉,爭豔鬥麗,“當日他與我見面之後,即手書‘大丈夫安能久事筆硯間乎’十一字,那是班超少時,滿懷大志,嘗投筆長嘆:‘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薄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志氣和口氣都很不小。王小石無意間寫這幾個字,絕不可小覷。”

他望着滿園花木,沉沉自語:“……這樣的一個人,自是不能不用、不得不防。”

其實,他貴爲一國太師,朝中權貴,多爲他的門生親信,然而他終日浸淫於書法繪畫間,哪裡有時間爲國治事?而今連一個王小石他也殫精竭力來推敲對方的心意,哪還有精力處理國家大事?國家社稷,若掌握在這種人的手裡,又焉能不亂?豈能不百病叢生?

※※※

完稿於一九八八年七月廿九日:韓國《體育日報》譯載《戰將》期間。

校於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八日:第四度申請赴臺得成。

再校於一九九零年二月六日:三俠七返馬過年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一章 遇雪尤清,經霜更豔第十二章 偷書賊第三十一章 殺戮戰場第六章 進入愁石齋的後果第十章 張炭的下場第七章 士不可不弘毅第十三章 信第十六章 冷寂的雪意第二十三章 雙葉第十四章 人生到此,可以一死第三十六章 蚊子飛上了枝頭第三十九章 垂死天衣第二十五章 食人間煙火第十六章 冷寂的雪意第七章 士不可不弘毅第二章 梅毒第三章 跛腳鴨的出場第六章 進入愁石齋的後果第十七章 星星雪第三十八章 神來之指第四十二章 亂第九章 必殺諸葛第十七章 星星雪第十七章 星星雪第四章 三把刀的上場第十五章 欲笑翻成泣第二十九章 千個太陽在手裡第五章 浮生若夢,現實不是夢第八章 誰是大害第十三章 信第二十三章 雙葉第二十一章 飛箭不動第三十九章 垂死天衣第三十七章 走動的銅像第九章 必殺諸葛第三十九章 垂死天衣第十三章 信第十三章 信第二十八章 氣劍勢劍第四十四章 傷逝第六章 進入愁石齋的後果第三十六章 蚊子飛上了枝頭第三十七章 走動的銅像第三十四章 啊,八大第二章 梅毒第十八章 雪、梅、棋、針、箭第十七章 星星雪第四十章 衝第二十九章 千個太陽在手裡第七章 士不可不弘毅第十四章 人生到此,可以一死第二十八章 氣劍勢劍第四十章 衝第十二章 偷書賊第十九章 老天爺第三十三章 算數?這筆數怎麼算第十四章 人生到此,可以一死第七章 士不可不弘毅第三十章 又老、又醜、又瘦卻又很驕傲的人第七章 士不可不弘毅第三章 跛腳鴨的出場第三十六章 蚊子飛上了枝頭第四十四章 傷逝第二十二章 酒和女人第二十一章 飛箭不動第二十一章 飛箭不動第十一章 腳印的話第四十二章 亂第三十二章 八大刀王九把刀第十一章 腳印的話第二十七章 那漢子第三十五章 飛馬上樹第八章 誰是大害第七章 士不可不弘毅第三十八章 神來之指第三十四章 啊,八大第三十九章 垂死天衣第二十章 棺材,又見棺材第二十七章 那漢子第四章 三把刀的上場第十八章 雪、梅、棋、針、箭第二十六章 誰敢不吃第五章 浮生若夢,現實不是夢第十四章 人生到此,可以一死第四十四章 傷逝第三十四章 啊,八大第四十一章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第四十二章 亂第四十一章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第十九章 老天爺第三十四章 啊,八大第三十五章 飛馬上樹第二十三章 雙葉第十九章 老天爺第六章 進入愁石齋的後果第二十一章 飛箭不動第三十六章 蚊子飛上了枝頭第二十五章 食人間煙火第二十章 棺材,又見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