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向孟空空、彭尖、習煉天招呼道:“原來是你們。”他像是見到了三個老朋友似的,“傷得不重吧?還好吧?沒事就好了。”
他問的是彭尖。
彭尖手背上直淌着血。
他的手背卻沒有傷。
血是從他袖裡滲出來的。
但袖子並沒有破裂。
一點裂紋也沒有。
可是血一直在流着,也就是說,他的手臂已經受了傷。王小石剛纔用的是刀。
彭尖受的當然是刀傷。
──可是刀並沒有劃破他的袖子,他的手臂是怎樣受傷的?
這連彭尖身旁的兩大用刀高手:孟空空和習煉天,都不明白。
別說他們不明白,就連彭尖自己,也弄不清楚。
彭尖感到震怖。
他是個極有自知之明,同時也極有自信的人,要不是這樣,他也不可能成爲“彭門五虎”中出類拔萃的高手。那是因爲他一早就把彭家斷魂刀的弱點和缺失,看清楚看透,所以才能加以改善改良改革,甚至發揚光大。
彭尖自問論武功,絕對還不是雷損、蘇夢枕、關七等人的對手,但若論刀法,在京城裡,他絕對是數一數二的,就算在江湖上,他在刀法上的造詣,仍足以傲視同儕。
他的人矮小、冷靜、不作聲、一向寡言、一開口言必中的,素不出手,一拔刀人頭不留。
可是,就在這一年來,他卻遭逢了兩度慘敗。
敗,對一個以刀爲命的刀客而言,是奇恥大辱。
不過,這兩次慘敗,卻令彭尖心服口服。
一次是在一年前,他在風雨中的酒館裡,遇上了“天下第七”。
那一次,他傷在“天下第七”手中,迄今還不知爲什麼兵器所傷。
但他能在“天下第七”一擊之下,尚能活命,還能把他的同伴習煉天在“天下第七”的手上救了回來。
這一戰雖敗,但也令他名動一時。
第二次便是在今天。
他用刀,王小石也用刀。
他竟敗在王小石的刀下。
他一向是看準了、認準了纔出刀。
剛纔孟空空向方恨少出刀,習煉天向張炭出刀,他認準了唐寶牛出刀。
孟空空攔不住方恨少,但也傷了他。
習煉天雖殺不了張炭,不過也見了血。
而他,本要殺了唐寶牛。
他一直以爲唐寶牛跟“天下第七”是同一夥的人,那就是因爲在當天的晚上,他們正要動手殺掉張炭的時候,唐寶牛帶着“天下第七”的手下,衝進客店來。
要不是後來“天下第七”出現,那一役他就可以奉命殺了張炭和唐寶牛。
彭尖一向不大喜歡做不成功的事。
也不喜歡半途而廢。
他覺得沒把事情做好,便是一種奇恥大辱。
所以他想借此次任務,順便把張炭和唐寶牛也一起殺掉了。
可是他連王小石的刀也沒看清楚,便受了傷。
受了幾令他連刀也握不住的傷!
然後王小石竟還那樣問他。
彷彿像兩個同在一個村的鄉親,在大城市裡不期而遇、相互問好一般。
彭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王小石那時已經在說別的話了。
他向張炭和和氣氣地道:“我不去了,不如,你進來喝杯茶吧!”
張炭摸摸自己脅下,鮮血略滲染了衣衫,他聳聳肩道:“如果你店裡有的是米,不是茶,我就一定進去坐。”
方恨少偏着頭問:“爲什麼非要吃飯不可?”
張炭的表情,似在表示這問題委實太過幼稚,“因爲我流血,不吃飯,怎能填補我流掉的血?”
方恨少摸摸肩膀,肩上也泛染了一小團血漬,“你可以喝茶呀,喝茶一樣補血。”
“喝茶只能放尿,不能補血,”張炭說,“你連這點事都不懂,難怪你打不過王小石了。”
“你說話真是難聽,跟那頭大水牛一樣沒教養。”方恨少皺眉道,“這又關打不打得贏王小石什麼事?”
他們居然在那兒不着邊際地談論起來,渾忘了有三大使刀的一流高手在此。
習煉天已經忍不住要發作了。
孟空空卻仍非常客氣地問:“有一事要向諸位請教。”
唐寶牛一聽,第一個就道:“你請吧!我教。”
孟空空誠誠懇懇地問:“你們一早就知道我們伏在車內了是不?”
唐寶牛直截了當地答:“不知道。”
“哦?”孟空空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唐寶牛仍然大咧咧地道:“像你這種人,不明白的事情本來就很多。”
孟空空依然不發怒,“那麼,你們是怎麼知道我們就在車上,而且能夠配合好一齊行動呢?”
唐寶牛咧開大嘴,伸手向張炭一指,道:“他說的。”
孟空空一呆,道:“他說的?”
唐寶牛更加得意非凡的樣子,“他當着你們面前說的,你沒聽到?”
孟空空與習煉天對覷一眼,那張炭道:“我曾說過這段話:我現在累得只想找一洞穴,道路通向哪裡都不管了,天天這樣怎能承受?制不住自己要到處闖闖,又不想落人之後,面壁悔過也無及了,人生就是從無到有,敵友都是如此這般。”他頓了一頓,“你不記得了?”
孟空空點頭道:“是有這一段話。”
方恨少插嘴道:“你把第一句的第一個字和最後一個字,第二句話的第一個字,第三句話的最後一個字,第四句話的第一個字,第五句話的最後一字,第六句話的第一個字,第七句話的最末一字,和第八句話的第一個字,合起來看看。”
“除了第一句話的首尾之外,凡是雙數的話語的第一個字跟逢單數語句的最後一字,串連起來,”唐寶牛笑嘻嘻地道,“你就會發現我們‘七大俠’的聯絡方式、暗號手語,智慧過人。”
孟空空想了想,恍然道:“那是……‘我穴道受制後面有敵’……無怪乎他後來還加了句‘大哥二哥三哥都別生氣’,我們曾在酒館一會,張炭是藉此點出了背後挾持他的是誰,高明,高明。”
唐寶牛當仁不讓地道:“失禮,失禮。”
方恨少理所當然地道:“慚愧,慚愧。”臉上當然連一絲兒慚愧之色都沒有。
張炭也笑道:“這是兩浙三湘的特殊暗語,算是多教了你長點見識。”
孟空空頷首道:“正是,多謝。”
倒是王小石臉上閃過了一絲詫異之色。
他跟彭尖交手一刀,勝來似瀟灑輕易,其實那一刀之中,彭尖曾在刀勢上做出三度反撲,王小石分別以刀尖、刀鋒、刀身破之,最後,還是以刀意傷了對方。
一個真正的刀手,他手中的刀,連刀柄、刀鞘、刀布在內,無不可傷人。
只是要傷彭尖,絕對是件不容易的事。
王小石卻是非傷他不可。
在剛纔那一刀定勝負的比拼裡,他傷不了彭尖,就得死在對方的刀下。
像彭尖反挫力那麼高的敵人,王小石與他交手只一刀,但已惺惺相惜,印象難以磨滅了。
孟空空卻還沒有跟王小石交過手,王小石對他已有深刻的印象。
他發覺孟空空“謙虛”──至少他十分沉得住氣,在一個非常的情勢下,還把握學習新事物的機會。
而且,孟空空的記憶力奇佳。
──張炭那一番奇言怪語,他可以立即倒背如流,而且早就暗自觀察、細加留意,所以他纔會記住張炭那句“大哥二哥三哥”的話。
他對孟空空刮目相看。
孟空空卻已在問他:“我們挾持了張炭兄。顯然是爲了要針對你,你既已發覺和揭破了我們,爲何不問問我們的來意?”
“我爲什麼要問?”王小石笑着反問。
孟空空又是一愣。
“你們要找我,可徑自來我的愁石齋,光明正大,無任歡迎,用這種伎倆,只是白費心機,我既不會去,又無興趣。這樣又何必要知道你們的來意、什麼人指使你們來的?”王小石笑笑,搔搔頭皮道,“那就這樣,恕不遠送。”說着回身就要走進店子裡去。
他們這樣一鬧,在街上圍觀的人,自然攏了一大羣。
習煉天覺得臉上掛不住,大喝道:“姓王的,你給我站住!”
王小石便站住,心平氣和地道:“還有什麼指教?”
唐寶牛憤然道:“你這人,他叫你站住你就站住,你是狗不成?要是我,別人要我停,我硬是走;別人要我走,我就站住。”
“啊!”張炭道,“我明白了。”
唐寶牛奇道:“明白了什麼?”
“你不是狗,果然不是狗;”張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是頭牛,當真是一頭蠻牛。”
習煉天見這時候這兩人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怒極了,憤然拔刀。
唐寶牛哈哈笑道:“怎麼?你敢當街殺人不成?”
習煉天虎吼道:“我就先殺了你!”呼的一刀,炸出千彩萬幻,如夢網一般罩向唐寶牛。
唐寶牛迎刃而上,揮拳道:“老子好久沒好好打上一架了。”
張炭忽一肘撞開唐寶牛,道:“這一刀厲害,讓我來……”
話還未說完,便給方恨少絆了一腳,方恨少一揚扇子,道:“這一刀你接不下,我可以……”
忽人影一閃,王小石已接下這一刀。
他只接招,沒有傷人。
他不得不出手。
因爲他看得出習煉天這一刀之勢。
──如果方恨少接得下,習煉天恐怕就活不下去了。
──因爲習煉天這一刀,完全是一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刀法。
故此這一刀莫之能匹。
如夢,若一驚而醒,夢即不存。
封架這一刀,也許不是太難的事,習煉天的驚夢刀未免太重花巧,有欠實力,但要化解這一刀而不殺傷他,卻是極難辦到的事。
就像夢一樣,要夢醒而不夢碎,談何容易?
──除非是夢就是現實,現實就是夢。
只是人生可以彷彿如夢,現實怎會就是夢?
把夢想當做現實,本身就是一個夢。
王小石挺身去應付這一刀,因爲他自信憑相思刀的細緻輕柔,或可把夢送走,但不驚擾它。化解這一刀,而不傷害習煉天。
──他跟習煉天無仇無怨,何必要殺人傷人?
──何況現在圍觀的人衆多,假若方恨少等殺了人,難免會受官府追究。
王小石當然不希望有這等事情發生。
所以他接下這一刀。
這一刀一接,王小石也等於接下了所有的麻煩。
習煉天慘叫一聲,仰天而倒,胸口噴出血泉。
彭尖尖叱。
孟空空驚呼:“你這殺人兇手!”
人羣盡皆譁然。
王小石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
他甚至連刀都忘了收回。
自己就這麼一刀,卻怎會……
王小石正想俯身察看,孟空空刷地拔出了他的刀,叱道:“你還想加害他!”
王小石正待分辯,忽見一行人排衆而出,都是差役打扮,腰佩鋼刀,手持水火棍,頂插花翎,爲首的一名公差戟指喝道:“呔!你敢當街殺人,來人啊,押他回衙!”
方恨少搶先道:“人都還沒有死,你怎會說他殺人?”
那公差身形瘦小,但樣子長得很精靈清俊,年紀最輕,但在這一羣人中身份卻是最高的,即乜起一隻眼睛,斜盯着方恨少,“你又怎知道他沒有死?”
方恨少亦斜睨一隻眼睛,用眼梢回敬他道:“你也沒有去檢驗過,怎麼知道他死了?”
那年輕公差臉色一沉,突然沉聲叱道:“你們去看看!”身後即有兩名公差吆喝一聲,湊身過去檢查習煉天的傷勢。
年輕公差依然斜盯着方恨少,陰陰森森地道:“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方恨少懶洋洋地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那公差猛喝一聲:“你是什麼東西!大爺在這兒辦公事,剛纔在這兒打架鬧事你可也有份!來人啊,先把這兔崽子扣上押走!”
方恨少冷笑一聲,唐寶牛趨身到他身邊,看樣子他們都是準備先打上一場架再說。
“等一等,”王小石忽道,“人是我傷的,架是我打的,你們要弄清楚,我跟你們回衙便是,犯不着旁及無辜。”
“哦?”那公差反身,眼神與王小石對了一招冷鋒,“你肯束手跟我們回衙?”
王小石點了點頭。
“就算我願意跟你回去,”王小石摸摸鼻子說,“有樣東西也不會同意。”
年輕公差眼裡充滿了敵意,手按刀柄道:“我知道了。”
王小石怪有趣地望着他,“你知道什麼?”
公差道:“我知道你要我先問過它。”
王小石斜飛一條眉毛,“它?”
公差道:“不是你的刀,就是你的劍。”
“錯!”王小石截然道,他扒開衣襟,“御賜‘免死鐵卷’在此,誰敢動我,先問過它!”
那公差一驚,只看了一眼,慌忙跪下,他的部屬也急急跪下,一時間,一街的人都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