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耀的地方,楊柳深處讀書堂。
似乎是課間時分。各家的小公子三個一堆,五個一簇,湊在一起說笑打鬧。沒有先生的束縛,熱鬧的幾乎掀翻屋頂。
只有一個角落是冷清的。單獨一張小桌子,放着和所有孩童相同的上等筆墨紙硯。只坐着一個脊背挺直皮膚白皙的秀氣男孩。
男孩在安靜地看書。但是清亮的眼睛卻時不時瞟向熱鬧的場所。
一個穿着錦繡華服的小胖子咚咚咚跑過來。小胖手砰地一下拍在男孩的桌子上,大大咧咧道:“喂,蕭翊,先生布置的文章你寫完了嗎?”
小小的蕭翊慢慢擡起臉,一張白皙如雪的小臉秀氣地如同女孩般。“寫完了。”
——那時他的聲帶未受損,嗓音柔和而清亮。
“你借給我抄抄,明天就還給你!”
“……”
“幹嘛?我又不會全抄你的,會讓阿墨(他的書童)改一改的,先生看不出來的!你給我抄,明天我送你一個百戰戰勝的鐵將軍(蟋蟀)!”
蕭翊有些猶豫。小胖子讀書不行,在鬥蟋蟀這方面卻是整個漢陽城貴族小孩中的翹楚。有的小孩腆着臉跟在他屁股後面求上三天三夜,再把過年的壓歲錢全奉上還討不得一隻鐵將軍呢。那可是又好玩又有面子的!
蕭翊猶豫了好久,小胖子一再地誘惑他,但是想起義父教導過:“君子坦蕩蕩”,終於還是忍痛地拒絕了。
“呸!你真討厭!真麻煩!膽小鬼!不就是抄你一篇文章嗎?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就是先生的小跟屁蟲!就想聽先生誇你!一點兒也不講義氣!膽小鬼!娘娘腔!”
小胖子生氣了,大叫大嚷!
蕭翊白皙的小臉漲得通紅:“你……你罵人!我不是膽小鬼!”
“你就是膽小鬼!你全家都是膽小鬼!”
蕭翊捏緊了小拳頭,猛地站起來!
“你再說一遍!”
小胖子橫行霸道慣了,纔不怕:“說一百遍又怎樣?!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你全家都是膽小鬼!”
“死胖子!你有種!敢罵我們鎮北侯府膽小鬼,小爺我要將你打得你爹都不認識!”
人高馬大的楊延忽然衝了過來,擡腳就踹小胖子!旁邊本來起鬨看熱鬧的小孩與侍讀見事情鬧大了,有嚇哭的,有抱頭躲一邊的,有跳上桌子拍手叫好的,還有少數年紀大點兒懂事地趕緊攔阻。
七嘴八舌地屋裡簡直炸開鍋。小胖子和楊延之間圍了一圈小孩,蕭翊卻被孤立在外。
不知誰喊了一句:“楊延你生什麼氣,胖子又不是在說你!蕭翊姓蕭你姓楊,你們根本就不是一家的嘛!”
“鎮北侯府是鎮北侯府,蕭翊是蕭翊!”
“蕭翊是沒人要的小孩,鎮北侯爺好心收養他,不然他就得在外面要飯!”
“嘻嘻,楊延是鎮北侯府的,蕭翊纔不是呢!楊延是鎮北侯爺的親兒子,以後就是世子,蕭翊是……”
“雜種!”
“對!蕭翊是雜種!沒人要的小雜種!可憐喲~~~”
所有的孩子齊刷刷轉過頭來看蕭翊。惡意的,嘲弄的,看笑話的,天真不加掩飾的目光比最炙熱的夏天的日頭還要刺眼,小小的蕭翊顫抖着,恐懼着,無處遁形。
“不!我不是雜種!”
他慌亂地大叫,求救的目光逡巡落到楊延身上。楊延卻目光奇異地厭惡地看他,忽然哼了一聲,拍拍衣裳並不存在的塵土,輕描淡寫地對小胖子說:“你下回說話清楚點兒,我還以爲你罵我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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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寒的山洞中,青年蕭翊忽然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猛然睜開眼!
手足冰涼。
雖然蓋着被子,卻抵擋不住從內心散發的寒氣。
半天才晃過神來。
眼前,是黑乎乎的頂壁。身邊,似乎蜷縮着一個……人?
只有兩人肢體交纏的地方,可以感覺到一絲溫暖。
“公子……你醒啦……”說話的聲音迷迷糊糊的,搭在自己胸膛上的手臂擡了起來。接着一個小小的身影坐起在旁邊,還體貼地掖緊了被子。
……原來是沈緣。
“公子,你終於醒了。你受傷昏迷了整整三天呢,還發了高燒,真讓我擔心。還好你醒了。你想喝點水嗎?”
小女孩柔細的聲音在黑暗中問。蕭翊點點頭。忽然意識到她看不見,於是“嗯”了一聲。
沈緣遂瑟瑟縮縮地起牀。一邊起來一邊吸冷氣,囉囉嗦嗦道:“真冷!不好意思,本來公子你受傷了,我不該跟你搶被子。可是柴火有限,我捨不得一直燒,只能和你擠一擠啦。不過現在可以燒火煮點兒雪水了。倘若不點火,當真不能離開被子……”
蕭翊幾乎能聽見沈緣牙齒打顫的聲音。她跳下牀,穿上鞋,摸黑找到火刀火石,攏起一堆木柴。敲擊火器蹦出火花,小心燃起一堆木柴。
火花漸漸亮起來。漆黑如夢魘的環境也漸漸明亮起來。
兩人無意間看向對方,都是恍若隔世。
“你能醒,真是太好了。”沈緣喃喃道。她無法訴說心中複雜的感情。在他昏迷的時候,雖然明知這種傷勢遲早會好,但是她心中仍然很不安。唯有和他蓋着同一張被子,緊緊抱着他,隨時用手感知他的溫度和心跳,她才能稍微安心。多少次半夜驚醒,一身冷汗,唯有立刻撫摸他的脖頸動脈處的跳動,或感知他的悠長未斷的鼻息,才能讓狂跳的心臟歸於正軌。
真是……整日朝夕相處,不知何時,她居然這麼關心在意這個人了。
蕭翊的臉色蒼白,神情疲憊。眼神幽深蘊含闇火,讓人猜測不出在想什麼。
沈緣用跑到洞口處,撿乾淨的雪洗淨手,又抓了幾把放進吊鍋裡。柴火噼裡啪啦響起,雪水漸漸融化。沈緣將凍僵的手指放在膝彎後處,蹲下去壓着手,保持這個難看的姿勢好一會兒才捂暖。
將雪水煮開,又晾溫,沈緣小心端着鍋子來到牀邊,神情有些爲難:“公子,這裡是那位雪川大爺提供的住處,有些簡陋,也沒有杯子。你將就一下吧!”
蕭翊看着那隻鐵鍋,雖然渴得要命,卻沒有動。他天生潔癖,又一向極爲敏感自尊自愛,無法忍受自己對着一隻鍋子喝水。
沈緣愁鎖眉頭。受傷的公子傲嬌不喝水,她不能強按其頭啊。
想了半天,忽然腦中亮起小燈泡。暫時將鍋子置於地上,自己飛奔出去用雪洗手。然後迴轉過來,用凍得通紅的小手做碗,捧起些溫水置於蕭翊脣邊。
“公子,我的手已經洗的很乾淨了,不髒!”
蕭翊怔了一會兒,看她的神情有些複雜。沈緣滿眼期盼,只希望蕭翊不要嫌髒趕緊喝水,模樣就像一隻急於討主人歡心的小哈巴狗兒。
蕭翊心中一軟,俯下頭去,慢慢地將水喝完。
溫暖的脣觸碰冰冷的手,兩人都是微微一抖。卻爲了避免尷尬,都裝作若無其事。
沈緣連捧了了五次溫水,才解了蕭翊的口渴。
收拾好鍋子,替蕭翊把脈檢查傷口,確定無礙以後,沈緣繼續鑽回到被子裡。
這次又添了柴火的溫暖,真是舒服多了。
沈緣心安之餘,詳細地述說了雪川的幫助,自己的心焦,療傷的過程以及這幾日極爲簡單的瑣事。
蕭翊神情疲倦,默默地聽着。
沈緣說完,又小心翼翼查看蕭翊的神色,斟酌道:“公子,你既然已經挑戰了那個北漠劍神,日後如何打算呢?”
蕭翊凝眸虛空半晌。忽然輕聲喟嘆:“我輸了。”
“對方是北漠第一人,年紀大經驗多。公子你這麼年輕,多練幾年一定能戰勝他的。”沈緣安慰。
蕭翊道:“我等不得幾年。”
他忽然扭頭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可曾真心實意恨過一個人?”
“啊?”
“你……是否有絕對不會饒恕的事情?”
“……”沈緣擔憂地看着蕭翊。
蕭翊神情疲倦,語氣冷淡,蒼白的臉龐上,一雙曾經湛湛幽深的眸子卻在泛紅:“我有。恨得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他修長的手指抓緊了身下的被褥,“我要留在這裡,摒棄俗務,悉心練武!北漠劍神算什麼?!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哪怕百次千次萬次,哪怕重傷殘廢喪命!我要留在這裡,直至親手打敗他!我要看看那時他是否會惶然不安如喪家之犬,是否也會心痛!”
沈緣看着面容猙獰的蕭翊,看着他青筋暴起眼含血絲,忽然很是擔憂害怕,不禁小心拉住他的袖子,輕聲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可我一時一刻也等不了!母親的仇,二十餘年孤苦無依的恨!!”蕭翊脫口而出,眼神兇狠如噬人之獸!
他忽然意識到說出了自己最不願意爲人所知的隱秘,心中有些惱慌。於是扭開了頭,不去看沈緣。
沈緣愕然。她直至今日也被矇在鼓裡,不知道蕭翊爲什麼一定要遠赴千里挑戰蕭凜。現在卻隱隱窺出一點兒真相。
像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她也有些慌,有些不知所措。
蕭翊忽然悶悶說:“你走還是留?”
怎麼到這個時侯了還說這種話?!沈緣愕然道:“公子?”
“我很需要你。”蕭翊不去看她,自顧自地說道:“但這裡環境艱苦險惡。你若是想走,我不會怪你,會親自把你送到有人煙的平安富庶之地。倘若你留下來,需要伺候我的飲食起居。我若專心練武,必定不能顧及於你。且與蕭凜一戰,隨時會重傷斃命,棄屍荒野。那時候你無人照顧,說不定也會凍餓死在這個孤寂無人的雪山。你……”
他閉上了眼。
沈緣眼神慌亂,心臟砰砰亂跳。
她沒想到蕭翊已經抱了視死如歸的念頭,且形勢冷酷嚴峻,清楚明白地擺在她的面前。
一時之間心裡天人交戰。
許多小小的念頭在攛掇:走!快走!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留在這裡艱難險阻前途莫測死路一條!退一步海闊天空!快離開這個死生是非之地!溫風和煦鳥語花香的江南美景要有命才能享受!
另一個小小的聲音卻在說:“他很孤獨。倘若……我爲了自己走了,這裡就只剩下他一人了。死生不知,也許連屍首都遺棄在無人處,日後難尋。
想到這裡,心不禁痛起來。難過不能自已。
“我這條命都是公子救的……我不走……我要陪着公子,伺候公子起居,哪怕這條命丟了……也無怨!”
沈緣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說出這番話的。說出去就有些後悔。她一向是那麼惜命的人啊。可內心深處卻感到釋然放鬆。
蕭翊神情不變,緊繃的肌肉卻逐漸舒緩了。
雖然早已經習慣了孤寂,雖然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她能留下陪他,忽然讓他覺得有些心安。
他拒絕去深想那是爲什麼。
無法開口說:“君不負我,我必不負君”這類話。蕭翊見過太多,這是權謀者籠絡棋子時最擅長的語句。用在此時,似乎有些虛假褻瀆。
蕭翊沒有任何感謝的話語,乾巴巴硬邦邦地說了句:“你累了,先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