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寧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從那件事之後,她就成了一個臉盲,她很難去辨認周圍人的面孔。不過她卻記住了那雙眼睛,那雙在她猶如一個蚯蚓般在地上蠕動的時候,依舊冷漠地望着自己的眼睛。
曾經無數個夜裡,她噩夢驚醒,總是能看到那雙眼睛。
因爲這個原因,曾經她交往的相親對象,一定要戴眼鏡的。
她討厭看到任何男性的眼睛。
她閉上眼睛,讓這雙在無數個夢裡出現的眼睛從眼前消失,然後起身,去爲自己倒了一杯紅酒。她並不是一個愛喝酒的人,特別是有了寶寶後,不過現在的她卻覺得,自己需要一杯紅酒來麻痹有些亢奮的神經。
一杯紅酒下去後,她覺得自己平靜了很多。想起今天聽到的那個財經消息,她打開了電腦,在網絡上搜索“嶽寧集團,蕭嶽”,其實當她打下這個嶽和寧的時候,不知道怎麼按着鍵盤的手指頭就顫了下。
寧,這是她的名字,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麼一個集團的名字上,她感到有些怪怪的,儘管這個名字實在是很常見的。
嶽寧集團,蕭嶽,她這麼一搜,很快就出來了。
這是一個成立於十年前的互聯網公司,百度百科裡先列了一堆的數字,各種輝煌,最後提到了創始人蕭嶽。
蕭嶽那兩個字,是藍色的,可以點進去。
映入眼睛的,是一張照片。
黑亮的短髮,寬闊明亮的額頭,五官非常深刻。
這張臉是陌生好像又熟悉,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可是這張臉要說是一個大路臉,倒是不至於。
葉寧將這張照片放大了。
這個人穿着藏青色西裝,正站在一個什麼宣講會上的樣子,他目視前方,平靜地講述着什麼,那雙眼睛看着很深邃。
可是當葉寧就這麼盯着這雙眼睛細看的時候,她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
就好像觸動了某個關鍵的按鈕,一段她本來以爲模糊到不會再想起的記憶漸漸浮現。
她從模糊蒼白的記憶中開始慢慢地分辨,終於想起來,那雙眼睛,高中時代的她,也曾見過一個。
高中時代的葉寧,其實是保守而勤奮的。
發生了那件打小三的鬧劇後,葉寧的媽媽就跳樓自殺了。十三歲的葉寧被領到了舅舅家。開始的時候還好,姥姥好歹還疼着自己,可是後來姥姥也去世了,葉寧算是徹底沒人管了。
那個時候的葉寧吃的是殘羹冷炙,穿的是舅媽不要的破衣服,不過這些她都從來不會在意,她每天都知道低下頭學習,努力地學習,也不愛說話,就好像一個行走的殭屍一樣麻木地學習,吃飯,睡覺,學習。
後來葉寧翻出來自己高中畢業證上的照片,她看到黑白照片裡,那個十六歲的葉寧眼睛裡一片荒蕪,寸草不生,沒有任何光亮。
那時候女同學們早就知道打扮了,一個個穿得光亮新鮮,可是葉寧對衣服卻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必須遮蓋到手背的長袖襯衫,以及必須長長的黑色褲子。除了脖子臉和手,她不能露出一點點多餘的肌膚。
她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包裹起來,也把自己的眼睛掩藏起來。
在每天枯燥的試卷和習題中,她偶爾也會擡起頭看看窗外。
那個時候她靠窗戶坐着,窗戶外面就是走廊,時常有同學從那個窗前經過。
自從那件事後,葉寧就是個臉盲,她經常分不清這個同學和那個同學的臉,不過她能看到別人的眼睛。
她時常會去看那個在她窗前經過的男生。
那個人的眼睛淡漠,沒有什麼情緒,就好像偶爾出現在她噩夢中的那雙眼睛。
那個時候的她膽怯卻又勇敢,她咬着脣去看那個人的眼睛,當她看着那個人的眼睛時,心裡會泛起一種自虐的快感。
有時候她路過下面的花壇,無意間擡頭看向二樓的護欄,會看到很多男生站在那裡說笑,而她總是能在那麼多人中發現那雙眼睛。
有一次他好像不經意間回頭,正好捕捉到了她的視線。
她輕輕笑了下,心裡卻泛起讓人發顫的厭惡。
她討厭這個人,討厭這雙眼睛。
也許並不是一個人,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內心扭曲的厭惡。
葉寧皺着眉,回想起曾經那個沉默而陰暗的自己。
或許是她太善忘了,現在仔細回想,其實關於這個人的記憶,還有很多。
霍晨其實就是高中時代出現在她的視線中的,開始的時候,別人和她提起霍晨,她是絲毫不知的。可是有一天,霍晨的媽媽忽然衝進了教室,對着了自己,並且痛罵自己勾引她兒子,害得她兒子沒辦法好好學習,還說自己是狐狸精。
記得當時,那雙冷漠的眼睛就站在一旁,平靜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葉寧看向了站在旁邊的霍晨。霍晨戴着眼鏡,低着頭不說話。
葉寧可以感覺到,那雙眼睛裡有了鄙視。
他在鄙視誰,鄙視葉寧,還是鄙視喜歡上葉寧的霍晨?
當時的葉寧還太年輕和幼稚,她直接走到了霍晨面前,問他:你是叫霍晨嗎?
葉寧記得,當時自己的語氣格外的冷靜。
霍晨攥緊了拳頭,顯然很激動,他點頭,是,我是霍晨。
於是葉寧繼續問:剛纔那個阿姨是你媽媽嗎?
霍晨顯然很羞愧,點頭承認,是,對不起,我媽媽她有點誤會……
葉寧在他話沒說完的時候,就直截了當地截斷了他的話,對他說,我想她是有點誤會,不過我不認識你,更不認識她,希望以後不要有這種誤會。我不想因爲不相干的陌生人來打擾我的學習,耽誤我的時間。
說完這個後,葉寧平靜地走回了教室,回到了座位上,翻出之前老師正講着的試卷。
低頭翻着試卷的時候,她偶爾一個擡眼,看到了一旁的那雙眼睛。
那個人眼睛裡竟然是同情。
同情麼……
十幾年後當了媽媽的葉寧,用手輕輕揉着眉心,輕輕嘆了口氣。現在的葉寧心態平靜了很多,就好像一把燃燒過的火,現在火勢早已經過了最旺盛的時候,只有一根染盡的柴在緩慢地悶燒着。可是那個時候的葉寧,外面看上去安靜沉默,內心卻彷彿永遠在狂燒着一把火。
別人永遠不知道,她內心是多麼的扭曲和黑暗。
她其實是討厭那種同情的,畢竟同情的目光,她見過太多太多,已經麻木了,當這雙眼睛也流露出這種同情時,她說不來的反感和厭惡。
因爲那種無可名狀毫無來由的厭惡,她比起以往更加關注那雙眼睛,她總是能在人羣中敏銳地捕捉到那個人的視線。
有時候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那個人的視線就在自己背後,就在盯着自己看。
於是她又想起來了另外一件小事,關於她高考之後別人給她捐款的事兒。
當時她嵩山中學的第一名,高考狀元,大紅榜張貼出來,不知道多少榮耀和羨慕的眼光。那時候清南市所在省的高考競爭激烈,人口基數大,錄取比例低,再加上那個時候還沒高考擴招呢。當時t大那種頂尖的名校,在本省只招收十幾個名額,嵩山中學削尖了腦袋和本省十幾個名校爭這個名額,連着三年都沒出一個t大的,葉寧被t大錄取後,一下子本市中學全都轟動了。大紅條幅拉出來,都是熱烈慶祝你考上t大的。
可是就在這種榮耀的背後,葉寧望着大紅榜上的那個名次,她卻有點疲憊。這就好像一直在奮力奔跑的一個人,忽然衝到了終點,看不到前方的黃標,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了。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又重新捕捉到那雙眼睛的。
其實那雙眼睛自從霍晨事件後,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她感覺到那雙眼睛望着自己,沉默而無奈,甚至有點沮喪。
這一下子,她便覺得大紅榜上的顏色更鮮亮了幾分。
他一定是名落孫山了吧。
她沒有多看一眼這個人,便轉身離開了。
當時她沒有錢,舅媽鬧着說沒錢供她讀書,不肯出學費和住宿費。那個年代助學貸款還不像現在這麼普遍,嵩山中學的老師也不清楚應該怎麼操作,以及能不能申請到。
於是本市的企業有人說要捐款,不但給葉寧捐了,還給市裡幾個困難學生捐款。這個場面當時拉得很大,當地電視臺去了。
當時葉寧和其他幾個學生一起站在那裡,手裡捧着一個放大版的捐款支票,然後每個人說句感想,最好說說怎麼個家庭困難,不能上學多麼難過,以及得到這個捐款後是如何的感激。甚至主持人還會特意問起一些揭人傷疤的事情。
葉寧的目光從鑼鼓喧囂中,輕而易舉地感覺到了那個人的目光。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總是能淡定地忽略那麼四面八方射過來的視線以及那一張張不知道是笑還是怒的臉,精確地尋找到自己要找到的。
葉寧不知道當時那個人的目光是怎麼樣的一種目光,並不像平時那麼淡漠,反而有種炙熱的渴望,就好像一隻雛鳥望着藍天,急於忽閃稚嫩的翅膀展翅高飛。
攝像機聚焦下的她,或許是身上的長褲和長袖襯衫實在太過悶熱,她竟無端端有些恍惚,等醒過來時,才發現主持人和周圍老師以及慈善企業家都在盯着自己,他們等着自己一場聲淚俱下的訴說。
她平靜地望着大家,隨意說了幾句感謝的話。
當時場面一下子尷尬起來了,畢竟人家付出了錢,要的就是你聲淚俱下感激涕零,這麼不鹹不淡地來一下子,人家措手不及。
不過主持人到底沒說什麼,趕緊把她請下臺去了。
下臺後的她,越過不知道多少張臉,去探向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恰好也在望着她。
隔着千山萬水的距離,他就在看着自己,彷彿看着一個特別熟悉的人。
那雙眼睛好像也是前所未有的溫暖,就好像嚴冬裡的堅冰出現了裂痕。
葉寧平生第一次,竟然低下了目光。
視線所到之處,是那個人手中攥着的一件外套。
她終於明白,一直覺得這個人好像和別人有點不一樣,身上好像是多了點什麼,原來是一件外套。
這麼大熱的天,還要帶着外套。
葉寧覺得,自己終於看到了一個比自己一直保持長褲長袖更加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