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清算0.75

調查週期預計半年。

Andrew派了一批人同時進行, 有人負責聯繫OE的前僱員和客戶瞭解公司實際運作方式,有人冒充客戶直接和OE高層接洽。

許書硯則扮成一個剛從技校畢業,半年還沒找到工作的學生。

去之前他專門學了當地的方言, 但礙於口音, 只好裝有口吃。

何之白逗他:“你要不去做個人工日光浴吧?太白了, 一看就假。”

沒想到許書硯還真去曬黑了一層。

送他去火車站的那天, 何之白唸叨個沒完, “來來,我幫你說說戲,一個半年還沒找到工作的年輕小夥子, 臉上應該是很麻木,很無所謂, 吊兒郎當的那種。你要記得, 行爲必須符合人物性格。”

許書硯進站安檢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何媽媽,我記住了。”

何之白:“……”

幾秒後, 何之白衝他的背影大喊,“你說話得結巴點啊!別忘啦!”

許書硯買的是硬座,一上車就迅速進入狀態。

和扛大包的民工兄弟一起擠了二十幾個鐘頭後,總算到站。

按照事先查好的路線,許書硯乘公交車去一家旅館入住。

前臺小妹看兩眼他的身份證, 又看兩眼他。

許書硯換了張假.身份證, 照片上的人像糙了點, 腫了點。他面不改色地盯着對方, 直把前臺小妹盯得內心狂跳, 趕緊把門卡和鑰匙拿給他。

Andrew事先打點好,許書硯明天一早就去OE廠區的脫硫車間報到, 接替之前面試通過的人。

如今的大型工廠,脫硫都是電腦自動化控制,新人進去不需要太多專業知識,統一由班長帶領班員現場操作、巡檢和維護。

*

許書硯起了個大早,出門時天已經徹底亮了。

當地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雪,他穿着幾十塊買來的廉價羽絨衣,薄,還透風,裡面套一件做舊的黑色粗針毛衣。一條肥大得像是馬上要垮下來的牛仔褲和一雙髒兮兮的短靴。

他揹着雙肩包悠然走在路上,大風乾燥又猛烈,像無數細小的鞭子抽打。

旅館離工廠不遠,走在路上視野盡是遼闊的平原,極目遠眺,能看到很遠的山頭。

廠區大門外有個過來接應的中年男人,打點過了一筆錢,看到許書硯一臉殷勤的笑,“來啦?這會兒還沒到點兒上班呢,咱先去吃點東西?”

許書硯訕訕地點頭,“好……好……”

也不知道他收了多少錢,看出許書硯的膽怯,像是要安慰一般話出奇的多:“嗨,你們小年輕不都往大城市走嗎?怎麼你回來了?捨不得家裡?有相好的了?”

許書硯慌張地看他一眼,吭哧吭哧地說:“不、不想出去,家……家裡好。”

“哈哈哈哈!”那人手指晃了晃,滿臉的“果然沒見過世面”。

他是脫硫車間的安全員,爲了不讓他起疑心,許書硯只草草問了點車間的事。

他說話爽快,聲音洪亮,大手一拍桌,“咱車間五班三倒,不累,你慢慢習慣就行了。”

許書硯連連點頭。

他將在車間待兩、三個月,全面摸清工廠環境、機器設備和庫存,觀察記錄進出廠區的車輛運載,還要拍照取證,瞭解OE生產煙道脫硫設備的真實情況。

在車間工人們的眼中,許書硯是個老實又害羞的後生,說話不敢跟人對視,聲音小,還結巴。好在人勤快,愛幫忙,佔他點小便宜他也一聲不吭。相處久了,大家對他挺照顧,他也旁敲側擊地收集到不少情報。

這個脫硫車間歸OE項目部管,除了正副經理,其他人都是不在編的臨時工,平時聊天大大咧咧的,沒什麼忌諱。

許書硯聽到很多抱怨,比如車間是高大的廠房,但僅僅表面光鮮,機器都是上世紀90年代淘汰了的舊設備,不好使,又不修不換。

他觀察到,幾個車間都有大量廢水偷偷外排,廢舊鋼鐵隨意丟棄。

這和OE所說“達到國際領先水平”、“淨化率高,超強環保”相去甚遠。

每次夜班許書硯還會找藉口,去外面透氣,逛廠區的時候他注意到,OE的物流運輸總是深夜進行。

此前OE對外宣稱公司主要客戶多達十八家,但從物流的情況來看,兩小時內僅有3輛車出入,與其財報所示的銷售規模不成比例。

不過就在許書硯準備進一步調查,OE產品庫存和存貨週轉次數是否存在欺詐時,主任貼出通知,明後兩天放假,只有先鋒隊留守車間。

先鋒隊都是工作三年以上的老工人,對車間情況極爲熟悉。

今晚不排班了,工友們鬆鬆垮垮地相繼走出車間。許書硯問帶他來的那位安全員,爲什麼放假,爲什麼只留先鋒隊。

安全員神情詭異地衝他“噓”一聲,等到走出工廠,才拉住許書硯,“小夥子,你纔來,不瞭解,先鋒隊的事少問,他們都是幫上面幹活。明後兩天市裡領導和公司大老闆要來檢查工作,咱們別摻和。”

許書硯頓悟,先鋒隊怕是要清理車間,專門對付來檢查的人。

他暗歎,幸好都拍了照。

*

放假這天許書硯和安全員,還有車間另外幾個人一起在工廠外面的小商店打牌。

脫掉工作服,他們看着就像一幫社會閒散人員。

許書硯本來可以留在旅館整理上交的資料,不過他突然想看看那個“公司大老闆”是不是林洋。

小商店當街,是一棟新建居民樓的底商。

一羣人坐在店門外的小板凳上,圍着張小方桌。陽光耀目,卻不熾熱,,曬得許書硯懶洋洋地眯着眼。乍一看去,和牆根下蜷成團的兩隻貓挺像。

中午一點多,遠遠開來一列車隊,路面塵土飛揚。

駛過商店門前,正巧遇上前方路口出了事故,車子一輛接一輛地停下。

許書硯靠着工友的大腿,一隻手費力地從領口探進去撓癢。他像個真正混日子的車間工人一樣,翹着二郎腿,平視停在前方的那輛車。

一輛黑色的奧迪A8L。

黃塵散去,車窗慢慢降下,車後座的人直直看過來。

許書硯瞬間忘了該做什麼反應。

那個人居然是殷漁。

我眼花了嗎?他不是還有兩個月纔回來?

他提前回來了?!

殷漁神情冷肅,穿着立領黑色風衣,坐在內飾豪華的車裡,一瞬不瞬地盯着許書硯。

許書硯眯了眯眼,突然想到很多年前,他們也是這樣一個在車上,一個在車下,兩兩對望。

快四年了啊。

和他分別的時間早已比相處的更長。

像何之白說的,他憑什麼篤定這四年殷漁沒看上別人?

正在胡思亂想,許書硯看見殷漁身後一個腦袋靠過來。

是個同樣年輕的男人,他不確定是不是林洋,很多年沒見,忘記了他的長相。

只見兩人說了什麼,殷漁輕輕搖頭,隨後車窗升上。

不一會兒,車隊低調又氣勢浩大地開走了。

許書硯被工友無意推了把,沒留神一頭栽倒,引來了一陣大笑。

他這才感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

“音信全無兩個月,一打電話只問自己相好的,許書硯,你太沒良心了。”線一接通,許書硯還沒說話,何之白先嗷嗷叫起來,“我可是一直記得把你那兩條魚養得白白胖胖。”

許書硯沒吭聲。

“喂?!”何之白着急了。

“嗯,”許書硯應道,“謝謝你。”

“哎……”這麼正式的道謝反倒讓何之白有些無措,“算了算了,不跟你一般見識。殷漁他確實回來了,現在在殷氏酒店工作。這個殷氏很有趣,聽說要給林家的工廠蓋宿舍。林家要求以酒店冠名,提高檔次,殷氏竟然同意了。這不是自降身價嗎?”

許書硯若有所思地應一聲:“嗯……”

“殷氏早就今時不同往日了。”

的確,自從殷仲月掌管殷氏集團,業績就走了下坡路。

她把殷蓮調回集團總部,任商業地產副總裁。

難怪顧不上許書硯了,這幾年殷蓮一直在忙事業。

許書硯還記得殷野說過,殷仲樊的死和林氏有關。眼下看來,殷仲月處處忌憚他們,彷彿真有什麼把柄被他們握住。

一個月後,許書硯完成了工廠調查任務,低調離開。

他休整一週,將以鍊鋼廠代表的身份,參加月初OE的一場國際投資者見面會。

萬萬沒想到,他又遇見殷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