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梨花落(四)
張佐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只帶了一罈酒,要不分你一點兒?”
“無妨。”柳鶯鶯也沒客氣,低頭應下。
“這地方不錯,有個詞兒怎麼說來着……人傑地靈?”
“你倒好,誇這地方連帶自己也誇進去了。”柳鶯鶯歪着頭,淡笑道。
張佐炎嘿嘿笑着,只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地方給故人,不委屈。風景不錯,花兒也挺趁景,再添上我這美酒,嘖嘖……”
“你要真羨慕,要不要也在地裡躺上一回?”柳鶯鶯指了指下頭剛被雜草附上去的紅巖地兒,煞有介事地用腳丈量了一下,“這裡不錯,風水上是塊寶地。”
“你還會看風水?”
張佐炎的關注點明顯偏了,相比較別的,他還是對風水這類神神叨叨的感興趣。原因嘛,自然來源於某個從小通靈體質的損友。
說起來,巽清那小子身邊總跟着的那小丫頭,最近怎麼總在自己身邊晃悠?
這是要移情別戀的節奏麼?
張佐炎摸了摸下巴,有些走神。
“回魂啦~剛你有沒有聽我說!!”柳鶯鶯見自己說了半天都沒個迴應,登時氣急地踹了張佐炎一腳。
“……柳姑娘說得實在高深,晚輩不才,還請賜教。”張佐炎轉了裝眼珠子就溜出了一句奉承話。
千穿不穿馬屁不穿,這一點,張佐炎自認爲是男女通殺。連他那變態老爹都受用得緊,更何況是這個未長開的小丫頭。
然而,張佐炎低估了柳鶯鶯神一樣的腦回路。
他,碰壁了。
“賜教什麼的自是不敢當,我剛說到這裡……”柳鶯鶯隨手拾了根樹杈子在地上畫了個圈,“你要不要試試?”
試試?試什麼?
以頭搶地還是在這裡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
張佐炎一時蒙了,桃花眼眨巴眨巴看看柳鶯鶯,又看看那小圈兒。憑地糾結了一會兒後,他再度眼巴巴地瞅着柳鶯鶯,小臉無辜。
“……”柳鶯鶯本來就是想戲耍他來着,沒想到被他這麼一看竟是沒有繃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張佐炎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輕咳了一聲,就直接甩了柳鶯鶯一個背影。
他到現在都秉持着‘頭可斷,血可流,面子不能丟,風度不能散’,雖然他在柳鶯鶯眼裡已經毫無風度可言了,可這並不妨礙他自欺欺人的某種愚蠢行爲。
這個時節對於梨花而言太早了些,不過這裡地勢不錯,陽光充足,又盡是些早熟品種。饒是如此,也不過遍地花苞,只有少數吐出幼嫩的花蕊,含羞帶怯地半闔着花瓣。
梨花的味道不濃,幾分清冽,幾分甜香,襯着這裡,也算得上是人間仙境了。
張佐炎的骨架算不上大,有着少年人的清秀,也有成年人的底蘊,交織在一起,竟是格外的協調。他往那裡一站,豔麗的紅色衣袍順着風兒獵獵作響,只是那麼一霎,他一個人,就奪了滿園的風采。
像是水墨畫裡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勾出了靈魂,畫出了意境。
那是最正的紅色,幾乎沒有人能穿的出來走遍大街小巷,而他就這麼隨意地一披,竟是無限風華,彷彿他就是爲了這紅而生,靚麗而彰顯。
即便,這些個詞並不適用於男子身上,可是他,
是獨一無二的。
他是張家的張佐炎,所有亮色的詞彙用在他身上都不爲過。
柳鶯鶯垂下了眼,暗自攥緊了拳頭,張佐炎……
她竟是差點忘了,這個人……是自己的任務目標……
張佐炎能察覺到身後那道熾熱的視線,只是這麼久她居然一句話都沒說,莫不是被自己的美貌震傻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嘴角帶着自得的笑意轉過身去,卻見她臉色蒼白,失魂落魄。
“你……沒事吧。”
“……啊?”柳鶯鶯傻傻地應了聲,輕鬆道,“沒事啊。”
卻是眼神閃躲。
張佐炎的眉擰了起來,他是知道的,她並沒有說實話,只是向來不愛這些麻煩事的他,竟然張口就問,“真沒事?”
柳鶯鶯眼色暗了暗,“……不是說來祭祀的麼,這難道不算有事?”
“……”
張佐炎深吸了口氣,按下了心中那團無名火,只是語氣再也不如前頭自在,“那開始吧。”
柳鶯鶯點點頭,並沒有接話,也沒有動彈。她只是倚在梨花枝旁闔上了眼,似是累極。
張佐炎舔了舔脣,繞着梨花枝轉了兩圈,繼而自個兒奔到了旁處,順手抄起地上的鏟子就開挖。
“我家小妹不足月,死了。家裡也沒人管,我爹說晦氣,,就把她塞給了我。那只是小小的一團,軟軟的,可惜沒了生氣,身子冷冰冰的。”
“我當時年幼,以爲幫她捂暖了,她就會醒過來。”
“那時我就想着,要是她醒來,那眼珠子定是像我,是個好看的。我還能聽到一聲‘哥哥’。”
“多好,不是麼?”
張佐炎絮絮叨叨地,也不管柳鶯鶯有沒有聽着,只是自顧自地說着。
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發泄掉揮鏟子時的那股子狠勁。
“我幫她捂了一個月,她還是沒醒來,身子開始發臭了,皮膚上頭也有些難看的斑點,那時我才意識到她大概……真的死了。”
“死亡很可怕的。人死了,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說話,還會變難看,身上還臭,那時我就想,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來。”
“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
“我都要是活下去的那一個……”
柳鶯鶯不知何時睜開了,她面無表情地盯着張佐炎的方向,似是很感興趣的模樣。
“你把她埋在了這裡?”
“對啊,你要看嗎?”張佐炎扯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又是狠狠地揮了一記鏟子。他好似碰着了一個硬物,因而他彎下腰去查看。
“……”柳鶯鶯惡寒了一下,總覺得談論這個話題實在是冷颼颼的。“你不會把酒罈子埋在了她的身邊吧?”
——應該是……不會吧……
張佐炎很淡定地徒手向下掏了掏,很快就起了一罈子酒上來。
“你剛……說什麼來着,我沒有聽清楚。”張佐炎沒有看她,但柳鶯鶯分明感覺到了來自世界的深深惡意。
她明智地決定了對剛纔那個問題閉口不談,只道,“你這什麼酒?”
“女兒紅,我用雪水泡的,聞着味兒應是不錯。”張佐炎揭開了上層的紅布頭,舀了一碗就直接灌下了肚,“我家小妹這個年紀,該嫁了。”
“來一碗?”
“免了,我不喝酒。”柳鶯鶯搖搖頭,隨着他一道盤腿坐下,“你給你家小妹祭祀就你一人喝酒?”
“哪能呢,我這不饞嘴嘛~”張佐炎齜着牙依舊是笑得嘚瑟,可眼眸深處那處落寞是怎麼也掩蓋不了的,“我一半,她一半。”
“那我呢,剛說好的借我酒的?”柳鶯鶯瞪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的,因而沒給他什麼好臉色,“男子漢大丈夫可別耍賴。”
“我有說過我只有一罈酒麼?”張佐炎眨眨眼,“下頭多着呢,一年起個三四壇,再埋進去個幾壇,不愁沒喝的。”
“我聽說你家裡是有個小女兒的,不是說天生有隱疾,不讓見人麼?”
“恩,本來這一個也是要被我爹秘密處決了的,只是被我攔下來了而已。”張佐炎摩挲着瓷碗上頭的紋路,隱隱有些怒氣,“我爹不養賠錢貨,這裡的,我沒有救下。”
“抱歉。”柳鶯鶯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麼好,只能一掌拍在張佐炎的肩頭,“作爲賠禮,我陪你喝!!”
“哎、哎哎?!!你可別搶我的好酒,女孩子家家的喝什麼喝?!”張佐炎躲開了她伸過來的魔爪,怕她再鬧騰,他一手幫她剩了一碗剛剛沒過底的遞給她,左右不過兩口。
柳鶯鶯低嘆了口氣,“我還以爲你準備說我不像個女的。”
張佐炎嫌棄地上下掃了好幾遍,才癟嘴道:“確實不像個女的。”
柳鶯鶯仰頭灌下去以後,一碗扣在了他的鼻樑上,“對,你比我更像女人。”
“你醉了……”
“你他媽的才醉了,要不要跟我幹一架!”柳鶯鶯眯着眼,很是不爽。
“我不和女人打。”張佐炎的小眼神兒除了嫌棄還是嫌棄,看得柳鶯鶯憋悶不已,直接一拳砸在了他的胸口。
“你他媽纔是女人。”柳鶯鶯有些大舌頭了,說話也不見得利索,“老子最恨別人說自己是女人,媽的,那種人見一次打一次!!”
張佐炎朝後頭躲了躲,並沒有和她正面對上,“……你要和誰打?”
“劉楚!!王八蛋!!!”
“……”
持續發酒瘋的柳鶯鶯實在是戰鬥力驚人,張佐炎躲了兩三次以後就不幸掛彩,最後索性就點了她的昏睡穴。
於是,
世界終於安靜了……
他把柳鶯鶯安置在了他身邊躺着,他則一口接着一口灌那女兒紅,目光透過那星星點點的白,飄忽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裡,有軟乎乎的胖糰子對着他晃着那肥肥的小爪子,他還恍惚聽到了那一聲久違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