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遇的時候,剛成年的他爲了散心,喬裝成人族的富家公子的模樣。聞着記憶中嘩嘩的水聲,躍過光滑乾燥的山石,畫上的那一汪清幽的潭水邊,幾株桃花開得正濃,粉白的花瓣飄零時隨着微風打旋兒,落入潭間又如點化了碧青的銅鏡。
與現在相比,他不過一頭墨發換做白雪,而那人卻從落魄的水怪成爲龍君。
他一直都在擔心,所有的一切都在改變,只是當看到這扇屏風被保護得如此完好,或許時間變了,但他願意相信他的心意還停留在當初最美好的時刻。
就在白蘞失神之時,偏殿的門忽然被人猛地推開。
“是誰給你膽子進來的——”
緊接着,毫無預兆地,殿內角落裡的燈架“嘭”地一聲倒在地上,架子裡的夜明珠全滾了出來,照明的光亮浮出,整間寢殿一瞬間恍如白晝。
“!!!”白蘞受到驚嚇,根本來不及逃離,只反射般地擡起手遮住刺眼的光亮。
敢踹門而入的,除了龍君本人,還能有誰?然而龍君早已不復平日的那般冷漠和波瀾不驚。
他的聲音像是野獸壓抑着怒吼,殷寒亭咬着牙,邁着極重的步子,一字一句如同疊加在冰山上的積雪,寒冷之下是雪崩前的白色恐怖,當破開門點亮偏殿,印證果然有人正在窺伺他的珍藏時終於達到了最頂層。
他的怒火,身上的殺意鋪天蓋地襲來,與往日的威壓相比簡直和洶涌的海嘯無異,海嘯下的人,只能在傾覆間徒勞掙扎……
偏殿外的侍衛早已經跪倒了一地,毫不收斂的氣息根本沒有誰能夠抵抗甚至面不改色。
“是誰?”龍君殺心涌動,走到白蘞面前時臉上的怒意和失態已經全然收進眼底,只剩下手指卻勾出利爪的形狀,任何擅自窺伺他珍愛的,無論是誰,絕不放過!
白蘞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才控制着自己放下顫抖的、擋在臉前的手臂,露出一雙紅紅的眼睛道:“我。”
那是記憶中的輪廓……
未語三分笑,眼眸如星河。
和屏風上一模一樣的臉讓殷寒亭頓時如遭雷擊,甚至身體一晃,退了半步,傾軋的殺氣也隨之狠狠一滯,他嘴脣輕顫道:“崇琰……”
白蘞抓到喘息的機會,伸出手想要去扶殷寒亭,卻發現自己什麼都沒穿,又趕忙縮回手來,氣憤道:“我不是什麼崇琰,你根本就是認錯了!”
認錯了……殷寒亭終於站穩了腳步冷靜下來,他仔細打量着面前慌亂地用綢布掩住自己身體的人,目光觸及那頭白髮,他曾經在黑暗中觸及過的羊脂暖玉的顏色。於是一個名字呼之欲出,“小草?”只是他的聲音不再帶有曾經的那份溫和。
此刻的氛圍實在有些緊張,白蘞攥緊了手指,有幾分期待道:“那你還記得屏風上畫的這個水潭嗎?”當然,還有我。
水潭水潭……
殷寒亭滔天的怒意頓時又在心口起起伏伏,他不記得有給過誰窺探他秘密的權力,即使是那隻他準備用來思念心上人的小狐狸。他的語氣異常地趨於平靜道:“自然,雖然狐族的確擅長幻形,可是我不記得允許你進來過。”
揮之不去的冷漠和疏離感……
白蘞直覺不對勁,立馬反駁道:“我沒有幻形,這本來就是我自己的樣子,我纔是畫上的人,你認錯……”
“夠了!簡直一派胡言!”殷寒亭一聲怒喝。
“幻形”二字一出,終於像是揭去了龍君最痛的那片逆鱗,更像是提醒着他,已經淪落到要靠一隻畜生的幻形來飲鴆止渴的地步……
那人辜負他,背叛他,拖着他……
還有什麼舊情可念?
眼前的,充其量也不過是一時打發寂寞的替代罷了。
“殷寒亭你……”
男人眼睛都被激紅了,根本不容任何反駁地打斷他的話道:“直呼龍君名字罪加一等,藍玉——”沒有人敢出聲迴應,“藍玉呢——?!”
門外終於有侍衛顫聲道:“藍玉姑娘先前就……回……回去了。”
“那你來帶他走!”殷寒亭一把攥住白蘞的手臂將他從地上提起來,望着白蘞一片茫然的表情冷笑道:“狐族怎麼送來你這麼個顛倒是非的東西?不過沒關係,藍玉教不好你,我讓別人來教。”
“滾——”
白蘞被扔出偏殿的時候早已經化回了小狐狸的模樣,像是殷寒亭話裡說的那般咕嚕咕嚕地滾到了侍衛腳邊,只是身下再沒有水藻墊着,摔得有點疼。
而抱着它領命退走的侍衛是和它一同走過深淵的影七。
回瀾軒的路上,影七望着懷裡一聲不吭的小狐狸,想了想還是道:“你膽子真大,竟然敢偷偷跑進偏殿,我們知道有人進去的時候都嚇壞了。”
小狐狸仰起腦袋看他。
“哦,你想問爲什麼知道?因爲龍君在房間裡下了一個禁制。”
小狐狸的腦袋又重新耷拉了下來。
“別難過,龍君對你已經手下留情很多啦,我當時差點以爲你要死了!”
這才從完全不被信任的打擊中緩過神來的小狐狸立馬又憋紅了眼眶周圍的一圈軟毛,竟然不相信他,殷寒亭的眼睛一定是被海藻給糊住了!他就坐在畫前都認不出來!
“你說你,好好的非要把龍君氣成這樣,乖乖在瀾軒吃小魚不好嗎?”
好?當然好啊!
小狐狸低頭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影七“啊”地一聲慘叫,把瀾軒門前的人都驚動了。
影七翻來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凶的小狐狸……還好沒出血。”
瀾軒裡藍玉領着侍女們匆匆走出來,看到仰躺在地上發呆的小狐狸總算鬆了口氣,她從龍君的書房回到瀾軒之後發現侍女們都傻傻地守在門外,一問,主人竟然在睡覺!藍玉頓時就心裡一個咯噔,等到打開門進去,發現寢殿里根本沒人的時候都快急瘋了!
根據以往的經驗,小狐狸十有是去了龍君那,她原本準備親自跑一趟,結果影七帶着它回來了。
勞煩影七跑腿,藍玉自然說盡好話,只是影七表情十分不自然。
藍玉心下起疑,教訓小狐狸的時候便帶上了幾分厲色。
但是影七哪裡會看不出,藍玉對小狐狸顯然是很寵溺的,但最後他也只能公事公辦道:“龍君有令。”
藍玉一怔,趕忙跪下,連同她身後的長薇長萱一同伏地聽令。
“藍玉管教不嚴,撤後宮掌事大侍女一職,畫春頂其職位,瀾軒主人擅闖龍君寢宮,衝撞龍君,罰三十鞭明日上午刑殿執行,並禁足一年,往後由龍君親自管教。”
藍玉聽罷愣愣地擡起頭,原先的表情還僵在臉上,她甚至難以置信道:“什……什麼……”
影七有些不忍道:“藍玉姑娘,小東西今天闖了龍君的偏殿,還有命回來已經……哎……”
藍玉連帶她身後的侍女都瞬間臉色慘白,龍君的偏殿,那是王宮的禁地啊!
小狐狸從地上翻身爬起,很快往瀾軒裡面跑去。
等到影七走了,藍玉被長萱和長薇扶起身,白蘞也化作人形穿好衣服快步走了出來。
白蘞伸出手想要拍一拍藍玉的發頂,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合適,只得抱歉道:“對不起小玉,我連累你了。”
他難得那麼地認真,眼神雖然哀傷卻很平靜。
藍玉沒吭聲,只是眼淚很快就要溢出眼眶,朦朧間,面前人的身形似乎比想象中堅韌了許多,她有些感慨,但更多的是無奈,她想問:爲什麼總要一個人離開?爲什麼不能等着我回來?
還有很多話想要交代,可是來不及了。
迷迷糊糊的小狐狸還不知道自己究竟闖了多大的禍,安慰她的時候神色也並無應有的驚惶,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將要經歷些什麼?
刑殿一去焉有命在?
小狐狸還會是她的那隻愛吃愛玩的小狐狸嗎?
龍君這段時間對小狐狸的寵溺和一瞬間的翻臉無情讓藍玉全身徹骨冰寒,如同泡在恐懼之中,直到這一刻她才深深地意識到,和前幾次的小打小鬧不同,她可能就要護不住他了……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