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寒亭那一點點假裝的溫柔撕破之後,白蘞所有的委屈和恨意也像是冰山上淤積到極限的寒雪,頃刻間崩塌而下,鋪天蓋地而來,把之前摩擦出的溫度全都消弭殆盡。?
別鬧了?他沒有鬧。
證明什麼?證明他沒有說謊!
證明他所做的一切在殷寒亭看來荒唐無比的事情都是因爲他把他放在了心上!
因爲把他放在了心上……所以纔會那麼痛……纔會那麼恨……
白蘞終於守不住眼淚,水珠一顆顆滾落,他也不想哭,尤其不想在殷寒亭面前,這樣會顯得他很可憐,他最想要的別人不要,他最想給的卻被踐踏。
他恨殷寒亭,恨他把他當做玩1物一樣地戲弄,恨殷寒亭把他當做崇琰一樣地寵溺,然後又說,不要鬧……好像他合該活在另外一個人的陰影裡——
“你可以不相信屏風上畫的人是我,但是……”
殷寒亭露出愕然的神情。
但是……至少有一件東西他可以證明……
白蘞兩頰都是淚痕,坍塌的茶榻上隱隱約約有什麼光澤在閃爍,趁着殷寒亭尚在怔愣中的時候,他突然從坍塌的茶榻上抓起一塊東西,那是曾經鑲嵌在矮几邊緣上的金片,邊角尖銳鋒利,緊接着,他攥住金片猛地朝自己的右臉劃了下去!
“別——”
幻化並非一個不能破解之術……
血沫四濺,殷寒亭劈手來奪,金片被打得飛起,“啪”地一聲紮在書房一側的白色紙窗上。
若那人當真幻化了容貌,那麼在面容被扎破時必然不會顯露出見血的痕跡……
“龍君!”外面察覺到異動的藍玉和幾名侍衛驚得直接推門衝進來。
這也同樣不是一個只有狐族才知道的秘密。
夜晚的涼風扒拉着窗上插着的金片,只聽“叮”的一聲,那是金屬落回地面時的脆響,很輕,可是房間裡一瞬間靜到極致,所有人都紮緊了呼吸,所以也很重,打在人心頭。
殷寒亭整個人都像被定住一般,一隻手還保持着爭奪的姿勢,小草就站在他的面前,整張臉都是溼的,血和眼淚混在一起,夾雜着幾縷溼漉漉的被染成紅粉色的蒼白髮絲。
可是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小草的臉……他的臉……
“啊……”藍玉看到白蘞的下一刻就軟軟地摔倒在了地上,而就在她面前不到一尺遠的地面,細小的血珠一滴一滴落下又聚到一起,形成小小的血汪。
鮮血流出不止的地方是一道從顴骨拉至下頜的猙獰口子,綻開在小草慘白的右臉上,那金片劃下去時絲毫沒有留力,“我證明給你看,這是不是我真正的臉。”
藍玉頭暈目眩間碰到了門邊架夜明珠的臺子,室內流光一陣晃動。
殷寒亭這纔回過神來,終於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涼氣,立馬對着衝進來的侍衛和癱在地上的藍玉大罵道:“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把林芷叫過來——”
林芷是東海王宮中最好的大夫,妙手回春,只要她趕來,小草的臉就還能……
“是不是?”白蘞露出慘白的笑容,他把面上的傷口撐開給殷寒亭看,深紅色的血肉被更慘烈地拉伸,就像是把自己的心剜出來給他鑑定一般,“你的崇琰,他敢不敢也這樣!”
“你先給我閉嘴!”殷寒亭伸手要去捂住他出血不止的傷口,可是白蘞卻猛地甩開,轉身變作一隻染紅了毛的小狐狸,嗖地躥了出去。
紅色的華服套着雪白的裡衣散在地上。
侍衛們措手不及,包括殷寒亭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料到它會選擇這樣跑走,小狐狸橫衝直撞地出了書房,很快就消失在王宮的茫茫夜色下。
身邊但凡能調動的侍衛都差遣出去找了,殷寒亭獨自一人站在白玉石板鋪成的臺階上,望着金頂屋檐重重疊疊的深宮,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複雜和疲憊。
小草滿臉鮮血的容顏似乎還在眼前,那麼地傷心,那麼地無助。
他說,他寧願畫上那人是小草而不是崇琰。他也是真的希望,他知道小草很好,至少永遠都不會背叛他,但僅僅只是希望罷了。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就像他不明白小草劃破臉頰也要證明自己,話裡話外無不認定畫中人和崇琰沒有關係,可是殷寒亭也很想問,爲什麼他在那片夾着清潭的山谷中等待那麼多年,最後終於等來的人卻是崇琰呢?
那時候的小草在哪裡?
爲什麼明明狠心到可以劃破自己的臉,卻不願意去那裡看他一眼?
現在這般,難不成是要和崇琰比上一比,誰更像他的畫中人麼……
殷寒亭揉着額角,他曾經從沒有質疑過崇琰的身份,現下多了一個小草,他竟然開始有些迷惑了。再聯繫起白澤問過他的問題,殷寒亭一遍一遍地回想,潭水、離別、重逢、天宮、魔族、戰亂……諸事交雜,眼看天空從最濃重的黑色到隱隱翻出浮白,殷寒亭的思緒就像所有宮中出動去找小草的侍衛,一個時辰過去仍舊一無所獲。
最後,殷寒亭親自隨着影一去找。
後花園,他們停在後花園的石橋上,這裡的水草後面有一小片深紅色的血跡,沒有完全乾透,很顯然就在他們找尋的幾個時辰之間小狐狸曾經在這裡短暫地停留過,發現侍衛來時又匆匆跑了。
殷寒亭簡直被它弄得一晚上心緒不寧,他冷冷地對身邊發現痕跡的影一道:“去牽幾頭體型小些的鯊魚過來,再搜。”王宮範圍很廣,小狐狸那麼丁點兒大,隨意跑哪兒都可以躲藏,只憑他們誤打誤撞似的搜索根本不行。
只是他說完微微一頓,又提醒了一句道:“不要讓鯊魚傷到它。”
鯊魚對血腥味非常敏銳,即使是遠在百里之外也能追蹤到血跡。
然而就侍衛們牽着繮繩陸續帶來幾頭小型白鯊時,一輛由蝦兵看扶的車輦忽然急匆匆地從遠處半空劃過,不斷翻騰着的水線延伸至最輝煌的那座金殿。
殷寒亭皺起眉頭,像是預示着某種不祥的徵兆,他讓影一繼續找小狐狸,而自己又回到了議事的地方,從白玉的石階上尋去,那一輛車輦停在了一株高大的珊瑚樹下,珊瑚樹枝葉繁茂,張牙舞爪地包裹着了半個車身,似乎是刻意掩飾着行跡。
殷寒亭轉身大步走向半掩着門的書房,藍玉臉色慘白地守在一旁,見他回來便輕輕推開門,殷寒亭進去後,門又悄無聲息地合了起來。
外面的侍衛們垂首佇立,就像今夜什麼事都未發生過一般。
書房內坍塌的矮几和茶榻已經簡單收拾過,碎片都清理乾淨,地面上的血跡也擦拭了,藍玉紅着眼,給殷寒亭伏地行禮之後就緩緩退下,手指握得發白。
書房內,夜明珠的暖光已經不再流轉,有一人站在坍塌的茶榻旁邊,黑髮青衣,只不過那張面孔不論是夢中還現實殷寒亭都描繪了千百遍,依舊秀麗動人,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或是傷痕。
殷寒亭完全沒有料到今晚從宮外來人竟然是——
“崇琰?”殷寒亭沉默半晌後才喚出面前人的名字,他今晚實在是被小草弄得狠了,就在一個時辰之前,這裡站着的人還是滿面鮮血,而現在卻又好好地換做另外一人。
兩人相似的面孔更讓他心口像是撞擊似的悶痛。
“是我。”崇琰趕忙走上前,眼神欣喜中夾雜着說不清的哀切,“寒亭你……臉色怎麼這般不好。”他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龍君的面頰,只是沒想到殷寒亭會突然往邊上退了一步。
崇琰的手僵在半空,這才苦笑着縮了回去。
殷寒亭冷冷問道:“你不是去了漭山,有事?”若非有事求他,只怕崇琰也不會來。
“你都不先問問我好不好?”崇琰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垂着眼眸,看起來那麼地委屈,他咬了咬嘴脣,再擡頭看向殷寒亭時,裡面已經蓄滿了水光。
殷寒亭不知怎麼地心裡驀地一慌,“你好不好?”
“一點都不好!”就像是等着殷寒亭的安慰一般,崇琰忽然上前一步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袖子,嘴脣顫抖,聲音帶着哭腔道:“救我……寒亭……我第一次這麼求你……救我!”
與此同時,影一跟隨的幾頭小型白鯊在王宮裡面兜兜轉轉。遊過了瀾軒,瀾軒裡面長薇和長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心慌意亂地盼着主子回來。遊過了夜荷苑,夜荷苑靜悄悄的,天未明,楚秋大概心如死灰還在沉沉熟睡。最後,他們又重新回到了王宮的前廷,繞過幾處正殿、偏殿,躍出漢白玉的石欄,最終又來到了議事大殿前的空地上,再往裡走就是書房了。
小鯊魚們對於衝進書房躍躍欲試,影一趕忙讓影七將它們拽緊,他有一種預感,小狐狸怕是覺得龍君不會往原地找,又重新躲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