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寒亭化成人形已經十分勉強,只能帶着白蘞駕雲往淮揚一帶飛去。
白蘞立在雲端,總覺得背後有一種視線的燒灼之感,他回頭看去,殷寒亭眼神不急不緩地挪開,這樣重複了幾次之後,他終於忍不住道:“龍君……你很閒嗎?”
殷寒亭淡淡地“嗯”了一聲,其實並不,他很忙,東海的事務全壓在丞相越鯨的身上,亟等他去挑起重擔,可他還是厚着臉皮剛能化爲人形就跑了。
“……”白蘞嘴角抽了抽,自從他當上狐王之後才知道,族中零零碎碎的大小瑣事簡直多如牛毛,哪有殷寒亭說得這麼輕鬆。
殷寒亭指了指前方低緩的平原,沿着河道建有幾個稍大的城鎮,“快到了。”
他們先落在揚州之下當初他們停留的那個小鎮,不過小鎮正是遭災之季,恰逢魔物肆虐,疫病蔓延。
白蘞和尹南語曾經住過的黃芪堂藥鋪老闆的家院中進了不少流民,幾經問詢後白蘞才知道,原來藥材告罄後主人家就收拾行裝投奔揚州的親戚去了。
白蘞沒見着人心裡有些焦急,殷寒亭卻道:“揚州自古都是鍾靈毓秀之地,有地仙在守護,應該不會比這裡的情況更嚴重。”
白蘞點點頭,這倒是提醒了他,他們可以向揚州地仙問詢黃老大夫的下落。
兩人又駕雲往揚州去,進了揚州的地界,殷寒亭領着白蘞到城門前的一處石碑邊,輕輕敲了敲。
不一會兒,揚州的地仙就從泥土裡虛晃一下,現出身來,向二人行禮。
白蘞十分驚訝,殷寒亭和地仙說了要尋人的事,地仙便應聲道:“包在小仙身上,二位仙君可在揚州多留幾日。”
等到地仙走了,殷寒亭勾起嘴角問白蘞道:“會了嗎?”
白蘞伸手想要去摸摸石碑,卻被殷寒亭一把攥住手腕道:“那是地仙的真身,別摸。”
白蘞看着被殷寒亭抓住了就不放的地方,語氣帶着一絲嘲弄道:“這是我的真身,別摸。”說罷甩開人大步往前。
喜歡你,纔想碰你,殷寒亭心道,不過他怕白蘞不高興,過了肌膚觸摸的癮後就收斂許多,不急不慢地跟在白蘞身後面往城裡面去。
白蘞一路隨口向人打聽着揚州有沒有一家叫黃芪堂的藥鋪,奈何揚州城比較大,暫無人知曉,他只得先找了家客棧想入住,結果一問,房間滿了。
前些日子災禍連連,到揚州躲災的人很多,掌櫃的說只怕整個揚州都難找住的地方。
白蘞蹙眉,殷寒亭道:“再找找,大不了城外住一晚。”
最後他們還是在揚州城內的花街落了腳,沒辦法,客棧都滿了。倚紅樓生意不景氣,空出來的廂房倒是很多,他們付得出好價錢,也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就要了兩間上房,一桌稍好些的酒席。
殷寒亭和白蘞兩人相貌都極爲出色,到倚紅樓裡去時驚了不少姑娘,這等亂世,如此才俊可得抓緊!她們都爭先恐後地想要進廂房裡去侍奉。
結果殷寒亭只冷冷掃了一眼身後的一羣鶯鶯燕燕,寒氣乍起,頓時,樓裡就靜了。
白蘞站在窗前往外看,花街生意蕭條得很,不如揚州幹道上人流熙攘。
等到上了酒菜關起房門,殷寒亭問白蘞道:“餓不餓?先吃點東西。”
“好。”白蘞返回桌邊,殷寒亭讓人盛了一壺酒,慢條斯理地挽起袖子倒了一杯,可惜剛淺淺地抿了一口,他就剋制不住地咳嗽起來。
埋頭苦吃的白蘞擡眸道:“身體剛好別喝酒。”
殷寒亭壓住喉間腥甜,放下酒杯,勾脣道:“你關心我?如果你以後一直這樣,那麼我什麼都聽你的。”
白蘞見殷寒亭蒼白的臉上有了些血色,是在爲他的話而高興,可他很爲難,“龍君……”
殷寒亭立馬打斷道:“我有名字,殷寒亭。”
白蘞張了張口,他確實膽大包天地直呼過他的名字,但時機都不太對,一次是在東海王宮的偏殿裡,他只說了一句,就被當做冒犯的罪名狠狠懲罰。一次是失去靈智與記憶,將要與殷寒亭分離,哭得哆哆嗦嗦卻怎麼也沒把人喚到跟前……
倒是已經多年未見也未聽聞過消息的崇琰上仙喊得挺順,一直寒亭長,寒亭短……
白蘞神情轉涼道:“龍君,狐族向來記性不錯,我記得兩年前因爲喊了你名字,我捱了不止三十鞭,這名字,還是不叫了,免得逾了規矩。”
殷寒亭臉上好不容易出現的血色又唰地褪盡,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腿上握緊,“我……不會再……”
他從來都是這樣,大概高高在上習慣了,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從來不會有人指責他是錯的,即使真的錯了,他也只會對在意的人說一句抱歉,不解釋,不爭辯。
在深淵底下等死的那些天,他想了很多,這樣下去白蘞會與他越走越遠,他必須解釋什麼,只是他說了,白蘞願意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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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沒有人教過他身處於虧欠的一方該怎樣去示弱討好。
“崇琰上仙還好嗎?”白蘞吃了一筷子糖醋魚,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他死了。”
白蘞動作頓時一滯,伴隨而來的是猛烈徹骨的心寒——因爲他死了,所以你纔來找我?
殷寒亭又接着道:“我讓人殺的。”
白蘞愣愣地看着他,久久沒能回得過神來。
殷寒亭深吸了一口氣,從桌前起身,袖擺不小心拂倒了一隻酒杯,酒水立即淌到地上,而他卻依舊繃緊着刀削般冷厲的側臉,像是壓抑着某種風雨欲來前的寧靜,他向白蘞走去。
白蘞坐在凳上仰頭。
殷寒亭緊緊壓住白蘞的肩膀,字字沉重道:“崇琰是鏡仙,當年故意盜取了你的容貌,幻成你的模樣在山谷中等我,利用我成仙返回天宮,我以爲他是你。”
白蘞雖然對於崇琰的鏡仙身份十分吃驚,但其餘的他當時就已經猜得七七八八,“我知道他會幻形……”所以後來才用了破相這麼愚蠢的辦法來證明自己。
他話音落下,抓着他肩骨的人力道猝然劇增,把他都弄得痛了,“你放開……”
“我不放開,我不會再放手。”殷寒亭咬緊牙關,語氣陰沉下來道:“我讓騰蛇帶你去治病,保護你,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我最後一次放手,你錯過就再也沒有機會。”
白蘞爲自己在殷寒亭冰冷的眼眸中所窺見的深黑之色而感到心驚。
“我快死的時候你重新回到我身邊,而我既然能活下來,就不會再把你推給別人了,只要我活着,騰蛇他就永遠不能動你。”如果騰蛇有自知之明,就該識相從白蘞身邊離開。
“可……可是!你和別人設計好了騙我!”白蘞把遮在雲霧裡的那人扔到下界的深金靈氣叫做金糰子,他想起那人說的話,“那人說因爲你給了他承諾,所以作爲回報,他會盡全力救你,他給你吃了金糰子你就活下來……那你分明就是在騙我!”
白蘞提起就來氣,枉他真以爲他死了,說是傷心欲絕也不爲過。
殷寒亭先是被白蘞得出的風馬牛不相及的結論驚得說不出話,然後忽然反應過來道:“所以你那天生氣離開是因爲你覺得我……明知道自己不會死,還裝作快死的模樣嚇唬你?”
白蘞氣憤地偏過頭,顯然是默認了。
殷寒亭胸口一痛,一口腥甜又往上涌,他壓制了片刻,才自嘲地苦笑道:“難怪……”難怪一向性情溫和的小草會氣得擡爪就扇他巴掌,那會兒他可是剛從鬼門關爬出來!
他以爲的死而復生的奇蹟,在小草眼中竟然是一出安排好的苦肉戲。
“如果我說……我沒有呢……我沒有和誰串通好,或者提前商量好,在我臨死的時候救我,你信嗎?”
白蘞驚愕地看向他。
殷寒亭臉色慘白,脣角泛着苦澀的味道,他像是因爲剛纔白蘞的一席話而狠狠傷了心,“天帝所說的承諾,是我在他決定與魔族和談之前答應,只要魔族不踏入四海,我可以不干涉他與魔族的協定。可是後來我遇上了一個人……天帝之所以會救我,根本不是因爲我所給出的承諾,而是因爲這個人。”
“是誰?”
“不能說。”殷寒亭搖了搖頭,不願白蘞攙和到這些秘辛之中,那人與天帝有着一模一樣的面孔,卻是全身纏繞着深重的魔氣,是雙生子的可能極大,如果不是因爲遇上這人,他也不會重傷。可話又說回來,他知道了這樣的驚天秘密,天帝沒巴不得他去死,還費勁心機地救他,這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
殷寒亭伸出手去撫摸面前人臉頰上的白色疤痕,這麼湊巧,他活下來了,可他本以爲小草會爲他高興的,事實上卻沒有。
白蘞雖然還有些雲裡霧裡,但大致的關節處已經想通了,一時間心中倒生出些說不清的複雜情緒,夾雜着愧疚。
殷寒亭眼神晦暗不明,“崇琰騙了我,所以我報復他。我傷了你,你想怎麼報復我都可以,可是你要相信一點,我不會騙你。”
“可以從現在開始,你問我的每一句話我都認真回答,如果我不能回答,我依然會如實告訴你。”
“真的?”
白蘞聲音有些小,眼神中和他在一起時不自覺流露出的卑微讓殷寒亭一瞬間心痛如刀絞。
如果當年崇琰沒有從中作梗,即使他與白蘞的相遇會晚一些,大不了他再接着落寞地等下去……也好過現在,本該捧在心尖上的人被他摔得遍體鱗傷,畏他懼他,不過是一個名字都不願在清醒的時候說出口……
他還要等他的報復?等他的原諒?
還能等到嗎??一派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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