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裡面除卻略爲陳舊的原裝孤本,還附帶着一冊譯文。因遊記流傳下來的年代已較爲久遠,所以裡面有好多生僻用詞或是已罕有聽聞的習俗風情,想是有好學者編寫譯文助人通解,不足爲異。
可是那氣勢磅礴的草書字跡,卻一雙又一對的如龍飛鳳舞般燙得絮饒眼疼。如若沒認錯,那是裴六郎的字跡。而且從墨跡上來看,這一冊厚厚的譯文,就是近幾日編寫的無疑。
再細看那分爲好幾個篇章的譯文,並不是完全按着孤本上的行文來的。或者說是,每寫一處地方,美景趣聞都比孤本上的原文要豐富詳細的多。細緻入微的描繪中透着一種廣博的大氣,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絮饒越往下看越覺着驚歎疑惑,直覺能把遊記中提到的地方描繪的如此多姿多彩,應是……都到過的罷?
果然,在譯文的某頁下面,她看到一行小字。
“曾踏遍山河行萬里,識多處人,賞無邊景,然最喜爾能盼吾歸。”
按捺着心中悸動,絮饒翻開孤本相應的篇幅,果真發現原文中並沒有這層話語,並且在此書頁的夾縫中看到一枚木製的書籤。
書籤薄且窄小,邊緣還有些黑色的似是燒過的痕跡。絮饒仔細加以辨認,見上面雖然新刻了一個分爲兩半的葫蘆,注有“福祿”二字,似與尋常書籤沒多大差別。但細看下會發現,舊有的字跡並沒有完全被掩去。
那是…………
當初她在沐陽城果園的舊屋內用火燒過的那個木牌子。
也是…………
兒時分別時裴六郎留給她的木牌子。
想是那日在木屋中吵過後,裴六郎把殘留的木牌給撿回去收着了。如今刻成書籤模樣又送了回來。
所以…………
裴六郎認出她來了?
那麼…………
對她重要的東西?便是指這個罷。
絮饒放下書籤,拿起那本譯文,輕啓朱脣,把那行小字唸誦出口:“曾踏遍山河行萬里,識多處人,賞無邊景,然最喜爾能盼……吾……歸。”
輕柔的聲音中夾了淡淡的幽怨。忍不住把最後一句話再次繞在嘴邊唸了個來回,爾能盼吾歸?
這麼多年,他以爲她一直在等嗎?
絮饒苦笑,心中不由涌起酸澀。是啊,她一直在等。即便他當初任性霸道的毀去她臂彎處代表着女兒家貞潔的守宮砂,留下那麼幾句不知真假的承諾,便頭也不回的離去。即便不曉他的名,不知他的身份。
她都一直在等,等他回來,等他一句解釋。
可前世她都等到了什麼?
自兒時分別後,她就再未聽過他的消息,更未見過面。
以爲他真的是已忘記她,以爲他們本來就是遙不相及的兩個人,有緣無分。今世卻得知他竟是堂堂鎮國公府的世子爺!
從未想過原來他們曾離得如此之近。原來前世她苦等多年的人就待在京城裡。
今世造化弄人,她晚離開沐陽城兩日,才得以遇見前往看望恩師的他。而他呢?想來是因着那場意外的相遇纔再次記起她的罷。
然後…………
冷靜下來,仔細琢磨重生而來後發生的事情,以及幾次與裴六郎的相遇。絮饒終於得以把先前的疑惑蹊蹺給捋順。
她離開沐陽城,拜別尊師玄雲道長時,曾抱有一絲希冀的向尊師道明她是齊國公府的庶女。之前未挑明這重身份,一是孃親不願她把身世宣揚出去招致麻煩,再來不知齊國公府是何種態度。處境尷尬,所以,不管是尊師還是裴六郎,她都未說過她的身份。
那裴六郎呢?相處那麼久,他爲何不把他的身份告知與她?爲何她幾次旁敲側擊的向尊師玄雲道長打聽時,都得不到個所以然。
還有,歸致沐陽城的途中,向她討要吉祥結;明韻湖畔,故意引她前去畫舫;文淵閣內,裝作把她錯認爲公子;回府之時,特意用他自己的馬車送她;送書卷時,送她遊記的同時留下暗示痕跡,與她相認。
這一步又一步,她不敢說全是精心佈下的局,等她入甕。但若全爲巧合,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且種種跡象表明,他是知曉她真實身份的,至少在向她討要吉祥結的時候,便已知曉她是去往京城,今後還有可能相見,故意而爲之的。
那以此來看,他應是從玄雲道長那裡得知她身份的。
想到這裡,絮饒把遊記與書籤重新包好,小心翼翼的給壓在了屋內書箱的最底層。默然的側躺回榻上翻看其他書卷,想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可壓抑這麼久,重來一世才得以認清某些事實,終是忍不住,模糊了淚眼。
前世呢?前世裴六郎在她走之後知道她的身份嗎?是因爲沒能有幸遇上,而把她徹底就拋之腦後,忘個一乾二淨了?還是,也曾如今世這般向玄雲道長打聽過她的去向,知道她在京城?如若知道,今世這般獻殷勤,前世爲何從未找過她?
前世她因爲守宮砂被毀,被人趁機欺辱逼迫的時候,他在哪裡?她心如死灰,絕望的昏死在烈火中時,他又在哪裡?
無力的把手中書卷輕掩在臉上,任淚水和着委屈從書縫間淌下。
重生之後,她曾發誓要恩怨是非分清楚。除卻陷害欺辱她的人,她也爲這裴六郎狠狠記了一賬。即便裴六郎不知她的怨主要歸結於上一世,可能對他來說不公平,但她累了,她不知道人能有幾個前世今生,既然她記得,她就不會平白捨去那份怨。
總之,說她矯情也好,任性也罷,她都決定,再也不要對裴六郎…………
動情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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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第三個夫子未曾露臉便推辭不來後,薛氏也算是消停了,不再裝模作樣的費心給她安排夫子,絮饒也樂得清靜。
這日,絮饒約莫好時辰,朝老祖宗的雲泰院走去。
剛踏進院門,便得了一聲甜甜的福順話。
嬋兒合了手掌,乖順的對她道:“菩薩保佑,小表姐福瑞安康。”
絮饒聞言淺笑。這麼個偌大的國公府,主子卻不多,且平日都待在自個院中,所以她與哥嫂他們幾乎不怎麼碰面,倒是可以常常看到可愛活潑的嬋兒。
嬋兒本在院中玩耍,見絮饒來找老祖宗,便也跟去了屋內。
老祖宗的院中也設有一個用來禮佛的側堂,進去的時候,老祖宗正在誦唸經文。不好打擾,且聽那經文似是快到了末句,她便與嬋兒一起待在旁邊候着。
老夫人李氏雖閉着眼,也是聽到了動靜。所以,誦完經文後,就在劉媽媽的攙扶下起身,領絮饒她們一起去了正屋。
雖說早上請安的時候就已看絮饒氣色良好,但李氏還是不太放心,關心道:“可好些了?”
絮饒輕柔道:“託老祖宗的福氣,孫女已完全調養好了。”
“那就好。”老夫人點點頭,又道,“功課的事如何了?”
“回老祖宗話,”絮饒誠懇道,“一直有用功在學。想是……”
“嗯?”
“想是可以順利通過女學的入學會試了。”
“哦?”老夫人奇道,“這般長進?”
絮饒並沒有做多少謙虛狀,而是溫文有禮道:“那日聽文淵閣內的人說,女學會試改爲了明日,我……我想去試試看,求老祖宗給絮饒這個機會。”
老夫人聞言沉思。女學雖然准許官家女子入學,但大多是在八歲的時候開始入學,然後無特殊情況,直到出嫁才退學。像絮饒這種中途入學的不常見,但也有,多是剛到京城任職的官家女子。
且像她們這樣的,年齡大都不等,一般是按照女學的規矩,在四月份的時候參加會試,書院按着會試結果,酌情做進一步的安排。
原本是打算憑着國公府的幾分薄面,差人前去書院那邊打點,讓絮饒前往學習的。但恰逢了書院的會試,讓她自己去應試,走正規渠道的話,倒是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想到這裡,老夫人點頭道:“也好,你明日且去應考試試,如若過不了,再做其他打算。”
“嗯。”絮饒欣喜的點點頭,溫聲道,“多謝老祖宗擡愛,絮饒定會盡最大力去應考。”
這時,一直在旁邊瞪了烏眸左看右看的嬋兒,從高高的椅子上滑下來,走到絮饒身邊道:“小表姐是要去參加女學的會試嗎?那樣是不是就可以去女學了?”
絮饒寵溺的輕揉她的頭髮:“嗯。”
“真好,”嬋兒瞪着亮晶晶的眸子羨慕道,“哥哥說,要到八月份的時候才送嬋兒去女學呢。”
小孩子都玩心重,一般都不願早日去書院唸書。嬋兒不過才七歲,看樣子卻很是嚮往前去女學。
絮饒被她可愛的模樣給逗笑,也與她一般模樣的彎了眸子道:“嬋兒還小,不急。”
“嬋兒不小了呢,上次回去爹爹還教着唸詩來着。”
但見她一邊煞有其事的說着,一邊走到老祖宗身邊,親暱的蹭在了老祖宗懷裡。然後,又揚着頭,滿是憧憬道:“哥哥說,待嬋兒去女學的時候,日日都來府上接我呢。”
原是這樣。
每逢提到樑國公府的人,嬋兒笑容總是格外甜膩。絮饒不禁心下憐惜,想是自幼喪母,又時常不能陪在親人身邊,所以才生就了她這般柔軟的性子罷。
真是惹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