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有抑制不住的欣喜, 絮饒撐起油紙傘朝院外走去,想着老祖宗她們應該會是在廳堂接待裴靖堯,便想去那裡看看。
走至半路卻猶豫了。昨日父親祭日府上來了許多朝中重臣, 裴靖堯身爲正二品將軍, 回到京城後或許也是因着此事而來的。且先不論這個, 在外人眼裡她們二人的關係也並不親密, 她貿然過去似乎不太好呢。
無奈, 絮饒有些失落的垂眸,轉身想返回去,卻在看到不遠處同樣執傘而立的人時愣住。
雨依舊下得很大, 雨水順着傘骨落成接連不斷的珠串,茫茫水霧中, 季景黎一身白衣, 眸光氤氳溫柔似水中霽月。
“阿饒。”
先前心裡的幾分欣喜一點一點散落, 以爲之前那些過往真的已經沉落,卻在聽到他久違的輕喚後都被勾纏而起。濃濃的酸楚隨之而來, 有很多抱怨的話想與他說,也有好多困惑想要質問他。然而張口的瞬間卻又恍惚覺得一切都已沒有必要,千言萬語終是化作脣邊一絲淺笑。
“絮饒給王爺請安。”
季景黎擡腳朝她走來,乾淨的靴子踩過泥濘的小道,一步一步朝她靠近。神情中滿是雨過天晴後的堅定。這段時日以來, 他一直都在後悔, 七夕那日, 如果他像今日這般堅定的走向她, 或許就不會發生後來讓他難堪至極的事情。
“還在與本王生氣嗎?”
“不敢。”
裝作沒有聽出她話音裡的生疏, 季景黎如以往那樣戲謔道:“阿饒啊阿饒,本王願以餘生換你真心, 你可還願意?”
每次說話都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似乎與之前並沒有太大轉變,絮饒卻再也相信不起來。遂也笑着敷衍道:“王爺總是愛拿人說笑,我……”
“認真的。”季景黎斂了笑容,打斷她的話道,“本王對你是認真的。”
絮饒卻是轉身,決絕淡然的離去。有些事情積壓在心裡的時候會惹人黯然傷神,卻也會在說出來的某一瞬間突然釋懷。
“無關緊要了。”
*
回到雲祥院後,紫蘿幾番欲言又止的模樣,絮饒好笑:“說罷。”
“哦,那小姐可別生氣。”紫蘿侍候絮饒也有段時日了,且經常跟隨她去往女學,所以自是知道魏王對她的心思。故而不解道,“小姐方纔那樣對王爺,就不怕王爺他果真再也不找小姐了嗎?這個月以來,小姐因爲王爺受了多少大小姐她們的明嘲暗諷啊。好容易有重歸於好的機會,這樣白白放過,奴婢都替小姐不甘心呢。”
絮饒沉默。她與魏王七夕相約的事不知是誰傳了出去,整個學院不敢說,但淑雅園中的小姐都是知道的。且還知道她那日並沒有等來魏王。
於是在杜幽月的有意挑撥下,她自然淪爲衆人私下裡的笑柄。而她也確實因此神傷過些時日。想來是紫蘿看在了眼裡,所以想着若能與魏王繼續下去,她便可以好好出口惡氣。
可那樣又有多少意義呢?
“有些事勉強不來,憑一時之氣只會傷人傷己罷了。不是自己的終有一日會離去,想明白就好。”
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盧媽媽聽絮饒此言,也開口道:“的確是這個理兒,像小姐這樣的通透人,日後定也不缺人疼。”
紫蘿眨眨眼:“好罷。”
***
雲平院內,安樂長公主面容緊繃的皺眉道:“你說要放棄是什麼意思?”
“阿姐,罷手罷。”季景黎平靜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執着下去只會失去更多而已。”
“失去什麼?!不爭取才會得不到!”長公主急道,“辛苦謀劃幾年,這次就算事情敗露,老祖宗也最多把昭炎關幾日禁閉,不會鬧大的。”
“那下一次呢?”季景黎面露疲憊,“上天是公平的,執着於權利榮華,就必然會帶來腥風血雨,也可能要面對殘忍的妻離子散。人生苦短,何必呢?”
“那你就甘於這樣過一生嗎?父皇那般寵信你,可自他離世後如今龍椅上坐着的人是如何對你的,你都忘了嗎?!眼看母妃一族的勢力在逐年被削弱,當初可以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讓你回不了京城,日後就可以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躲不掉的終究躲不掉。”
看他這樣,長公主要給氣瘋了,但知道他看似性子散漫,其實頗爲固執。當初勸他生出反意就費了好大一番心思。現在看來得再次把母妃搬出來說事了。
於是故意激他道:“那母妃是如何被人逼死的,你可還記得?”
季景黎聞言嘆氣,不由摸向腰間的檀木鐲子。母妃性子溫和,喜歡題詩作畫,從小就規勸他莫去生些不該有的心思。然而,那麼溫柔的人,卻是在他遠離京城的時候被人逼迫致死。阿姐說是皇兄派人做的,他也一直這樣認爲,直到前幾日……
“阿姐,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季景黎走後,長公主撈着屋內的東西砸了個遍!她幫着費心策劃幾年的謀反就這樣被他放棄了,還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把部署全都毀去?!
這邊她的夫君杜昭炎在她攛掇下陷害大哥意圖爭奪爵位的事情也已敗露,日後再想動手難上加難。她這輩子還有什麼揚眉吐氣的出頭之日呢?!
***
一日過去,薛成玉那邊都沒傳來什麼消息,想來是紅霜的病不好治。二哥倒是被關在祠堂一整天。府上大多人都不知是何緣故,而絮饒曉得裡面的彎彎繞繞,自是清楚。
翌日,照常去往女學。
晌午的時候,絮饒推開書院酒樓掛有紅結房間的門,走進去繞過屏風。只見裴靖堯衣襟半開的倚在上面閉目養神,烏髮也散開着,很是悠閒的模樣。
絮饒這幾日都沒歇息好,看他這樣,不禁也有些乏累。於是沒有喚他,默聲坐在了臥榻邊沿。剛坐下,便被人攔腰抱住。
裴靖堯將她輕按在胸前,以溫熱的手掌摩挲着撫在她的臉上,低聲道:“來了。”
聽出他聲音裡少有的倦意,絮饒心裡一鬆,也不覺輕閉上了眼睛。
“連夜趕回來的?”
“不放心你。”
心裡淌過暖流。一個多月不見,在他這裡莫名心安。於是絮饒打算安安靜靜的偷閒片刻,等會兒再與他說其他事。
卻是迷迷糊糊差點兒睡過去,直到他手心處的疤痕無意中劃過她的眼角,才讓她猛地清醒過來,並愣愣的輕按住他的右手失神的在她臉上緩緩移動。
語帶顫抖道:“你這疤痕……是…………是如何來的?”
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兒,裴靖堯疑惑的睜開眼睛。想要把手收回來卻被她牢牢握住,於是起身半坐着擔心道:“怎麼了?”
心裡已經有了答案,絮饒卻仍是不依不饒的想要他親口說出來,看着那道深深的疤痕,一垂眸,竟是落下淚來。
“我問你…………是如何來的?”
裴靖堯都有點被嚇到,連日趕路帶來的睏意也消失得一個二淨,幫着她抹淚的同時,好笑道:“與人纏鬥時受的小傷,過些時日便好。怎的就哭了呢?”
絮饒的淚水卻是越流越多,甚至偎進他懷裡哭出聲來。
前世她滿心絕望的引燃了佛堂,曾看到有人不顧熊熊火焰的炙烤,衝上來將她抱在了懷裡。那時的她奄奄一息,昏沉到連看清他容貌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死死記得他帶有疤痕的手掌拂過她臉頰時的感覺,心滿意足的抱着最後那份可憐的溫暖失了意識。
她一直都以爲那個人是魏王。
以爲前世裴靖堯從不曾找過她,不曾把她放在心上!所以今世就算是在七夕那日解釋過兒時的好多誤會後,她還是對這點耿耿於懷。
可是他手心處的疤痕,昨日下雨後他的突然來訪,種種情景都與前世吻合,都在說明着一個事實,一個她直到現在才知道的事實。
————前世那般緊張她,斷斷續續問她緣何不等他來的人,是裴靖堯!
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溢,絮饒在他茫然無措的注視下,徹底拋開所有防備。在他懷裡如個孩子般哭得厲害。
怎麼沒有等?
前世被接回京城的時候她在等,被罰祠堂盲目無助時她在等,直到魏王與她提親時她都還在等,等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兒時的承諾還算數,告訴她這些年他一直在找她……
有細密的吻落在眼角,吮去她決堤的淚水。絮饒賭氣的把臉埋在他的胸前,不由他寵溺的親吻。卻惹來他更爲熱切的愛憐。
裴靖堯小心翼翼的捧了她的臉,細細的吻過她的眉眼,吻過她額頭鮮紅的硃砂痣,最後落在她柔軟的脣瓣上,纏綿着久久不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