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後,天色終於放晴,再至下午,陳盛帶着七八架糧車,總算趕了回來。
“東家,可算跑回來了。”陳盛和另一個青壯,欣喜地踏入莊子。
捅馬,大雨,再加上徐牧騎着唯一的老馬,冒雨趕回,驚得他們這一兩日,都難受得不行。
“入城門之時,官兵又攔了,莫得辦法,只能給了二兩碎銀。”陳盛語氣不岔,“加上買糧的八十多兩,到如今,只剩下十幾兩了。”
徐牧點點頭,並沒有任何不滿。
離開豐城之時,他把整整一百兩,都留給了陳盛,直接把這個趕馬大漢,感動得無語凝噎。
“司虎,帶人去卸糧,記得給幾個送糧的哥兒,打碗熱茶。”
“牧哥兒,曉得了。”
司虎揉了揉肩膀起身,昨日的巷口鬥毆,有些不甚盡興,還沒卯足力氣,西坊的二三十個棍夫,就嚇得掉頭跑了。
“東家,回來之時,我見着了事情。”陳盛湊過頭,神神秘秘開口。
“見着了事情?”徐牧怔了怔。
“對的,幾十個騎馬穿白袍的俠兒,綁了一個不知哪兒的府官,從我等面前跑過。”
“打了?”
“哪兒打,他們是俠兒,不亂打人,問了我幾句話,便無事了。”
俠兒,用更清晰的話來說,便是那些劫富濟貧的好漢,大抵會些武功。但凡亂世將至,這等模樣的人,總不會缺,只會越來越多。
“還喊了詩文。”
“東家,那詩文我得想想……江山霧籠煙雨搖,十年一劍斬皇朝。”
“東家,這似是反詩啊。”
“確是。”
徐牧吸了口涼氣,也怪不得這些俠兒,聽說朝堂上有個宰輔奸相,誤了不少國事。
總而言之,有壓迫就會有反抗。
有人的地方,便會有江湖。
“莫管這些。”徐牧皺了皺眉,催促着陳盛去幫忙,儘快把糧食卸下,早些釀酒發酵。
這天下紛紛擾擾,他無力去阻,能做的,只有努力活下去,帶着追隨他的二十餘個莊人。
“牧哥兒,糧食都卸好了。”
徐牧應了一聲,開始讓人佈置好發酵的陶缸,時間不多,下個月的月頭酒市,馬上就要到了。
若非是被四大戶阻了一道,時間還能多富餘幾日。
“列位,這兩日辛苦一些,等接了酒水訂單,本東家定有賞銀。”
“呼呼!”
莊子裡的人,都喜笑連連,手裡的動作,也跟着加快起來。
……
西坊。
偌大的盧家府宅,鋪滿鵝卵石的步道上,兩個丫鬟捧着熱水,急切切地邁着小碎步,走入東面的廂房。
“磨蹭個甚!”盧元揚起手,巴掌扇倒一個丫鬟,繼而才捧過熱水,像個婆子一樣,諂笑着拿起了毛巾。
“子鍾啊,且放心,大夫說過了,這幾日便沒事的。”
躺在被褥之上,盧子鐘面色微微發白,即便是不死,也是痛了一場。
再加上落了臉面。
他很不開心。
“西坊兩個堂口的棍夫,可回來了?”
“回了的……”
“捅了幾個?”
“沒捅到……被打回來了。小渡口那邊的棍夫,一下子變得生猛起來。”
盧子鍾“呿”了一聲,懶洋洋地靠在牀頭。
“三叔,話兒我已經放出去了,許多人也聽到了。我若是動不了這癟三兒,這湯江城,也實在呆不下了。”
“要不,我去請人。”
盧子鍾籲出口氣,“即便是請人,也不能請官家的,三叔該知道,我明年要去戶部致仕。”
“湯江城附近的頭人,也沒幾個能打的。”盧元皺住眉頭,“再要不了多久,就是湯江城月頭的酒市。”
“子鍾,你是不知道,那癟三兒的醉天仙,是有點東西的。當初在望州城,許多人都喜歡得緊。”
“三叔,我問的是怎麼殺人,不愛聽這個。”盧子鐘有些不悅,若非是小東家徐牧,這一會,他該摟着花娘逛戲園子了。
“我聽人講……這兩日時間,內城附近來了許多俠兒。這些俠兒,都是帶劍傍身的,若是能請得動。”
盧子鍾臉色好笑,“那些俠兒,自詡劫富濟貧,如何會幫我等。”
“子鍾,你莫要忘了。”盧元神色變得凝重起來,指了指頭頂的方向,“那一位,便養着許多俠兒。”
當朝宰輔,豢養鷹犬,已經是大家共識的事情。
此時從盧元嘴裡說出來,卻讓盧子鍾一下子變得歡喜。
這天下,有光就有暗,有白就有灰,有殺府官的俠,就會有保府官的俠。
“三叔,且去。”
盧子鍾難得露出笑容,待盧元匆匆踏步走出,便仰起了頭,陰惻惻地笑出幾聲。
放晴的湯江城。
江面上的水位,重新降了半個碑線。
艄公抱着長蒿,一邊喊着號子,一邊將長蒿捅入江水,僅悠悠一劃,江船便往前去了幾步。
頗有四兩撥千斤的意味。
大半天的時間,徐家莊裡,便把七八車的糧食,都盡皆洗淨熬煮,塞了酒麴,統統入了陶缸發酵。
“東家,你可得坐穩。”
恰好無事,徐牧便讓周遵取了四槳江船,鬆了船樁後,徑直入了江。
一波一波的小浪頭,如同溫柔的手掌,輕輕從江船撫過,加之吹來的江風,讓徐牧整個人,一下子舒服起來。
江面不遠,一艘坊船緩緩推了過來,二三個花魁重新在船頭,以春扇遮臉,再度翩然起舞。
“東家,俊啊!”
徐牧笑了笑,他敢篤定,家裡的小婢妻,若是好生打扮一番,估計比起這些花魁,還要爭豔幾分。
兩岸的書生,開始追着江船,念出準備了多日的詩詞,送入風裡。
佳人不取,詩詞在風裡絞碎,傷透心的書生,開始頓足捶胸,狀若瘋狂。
徐牧坐在船頭,在黃昏天暮的時辰,整個人已經微微醺醉。
他要的生活,便像現在這般簡單。
沒有狄人的鐵蹄,沒有朝堂的黑暗,沒有吃人的大戶,沒有兇狠的江湖。
“將軍一去七百里!”
“死柳枯草浮屍江!”
喊完,徐牧當頭大笑,驚得後面的周遵,趕緊把江船回劃。
有近些的書生,開始斥罵徐牧。
徐牧也不在意,又笑了幾聲,才舒服地緩出一口氣,這狗屁的世道,哪裡還有盛世可言。
……
坊船上。
一個花魁擡起頭,看了徐牧兩眼,停下舞扇的動作,有些生澀地道了個萬福,往船艙走去。